白蘭雪大腦里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在這個瞬間自己想了什麼,竟然撲了過來打掉了高東原手里的杯子,大聲吼道︰「你是不是傻啊!明知道有毒還要喝?!!」
吼著,眼楮里竟掉下淚來。不知是為高東原的愚蠢,還是為自己的愚蠢。
杯子掉在青石磚的地板上, 啷摔成好多片,摔出的毒茶還在裊裊地冒著熱氣。高東原怔怔地看著地上的碎片,很久沒有說話。
這一刻的波動實在太大,白蘭雪倚靠著桌子站立著,狠狠地看著高東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管他是怎麼看穿自己的,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真的準備死在自己手上嗎?如果不是自己出手,現在高東原已經毒入喉腸,再無可救藥了。
「我從前流落在民間的時候,他們派過來的便衣殺手,曾經給我下過一模一樣的毒。」高東原抬起頭來,看著她,開始說話,「我因此幾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所以這毒藥的氣味,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白蘭雪咬著唇望著他。他的神情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那樣寧和地望著她,語氣里竟沒有一絲恨怨的意味。
「還好那次他們下的藥量不多,讓我逃過一劫。」高東原繼續說著,語速十分緩慢,「可是剛才我端起你遞過來的杯子,那種氣味太濃烈了,濃烈到我想忽視都忽視不了。能不能告訴我,這種毒是什麼?我困惑了好多年。」
「夾竹桃,是夾竹桃!」白蘭雪的情緒激動起來,這種時候他竟然還問這種話,他在蔑視她,根本就沒把她的報復看在眼里!
「哦,原來是夾竹桃。」高東原竟然笑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當時在荒郊野外,那幫土民連砒霜都沒听說過,是從哪里搞來的毒呢?嗯,你剛才放的毒,比他們的要多出許多倍。看來你真的是很恨我。」
「我恨你!我當然恨你!」白蘭雪泣不成聲,大叫了出來,「你從來沒把我當人,你是禽獸!是王八蛋!我這次弄不死你,下次也不會放過你!」
出了這樣的事,所有偽裝的面紗都被揭下來了,她要殺高東原,高東原還會容忍她嗎?等待自己的不過是一死了。干脆把心里的積怨都發泄出來,也算死個痛快。
「你說的對,我是禽獸!」高東原低低地道,目光直直地看著白蘭雪,里有白蘭雪不忍細看的痛苦,「不光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你殺了我,我沒意見,這是我該得的報應。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我再多喝十杯也沒問題。」
「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會說這樣的話,白蘭雪簡直沒有了言語,「死在我手里,你甘心嗎?你不是還有天下要打嗎?」。
「對啊,我還有天下要打,不把江山從我那可愛的佷子手里搶回來,我怎麼會罷休呢?」高東原嘴角浮起一絲譏誚的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白蘭雪所熟悉的那個陰婺之極的人。
「別跟我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話,我最鄙視那樣的人!」
「你以為我會做那種愚蠢的人嗎?」。高東原展顏一笑,滿臉的不在乎,「忘了告訴你。我對這種毒藥有免疫。那幫土民見我活了過來,都當神明一樣地敬畏我,因為在此之前,服下這毒的人畜,沒有能免于一死的。所以剛才,即使我喝下去,也多半不會有事的。」
那也只是多半而已啊,畢竟不是絕對不是嗎?即使不死,他還是要為此付出沉重代價不是嗎?更何況,世界上哪有對毒藥免疫的人?
白蘭雪沒有和他爭辯,或許他說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也許剛才他準備喝的時候,根本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
可是他有自尊,他不想成為白蘭雪鄙夷的人,所以他就說什麼免疫免疫的,簡直太可笑了!
為什麼明明這麼可笑,她還是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還有強烈的想哭的?
哦,她已經在哭了,一直都沒停過。
高東原伸出手來,半擁著白蘭雪,輕輕地擦去白蘭雪臉上的淚,這一次她沒有閃躲,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別哭了,你哭的樣子太難看了啊,換個話題吧……對了,你從哪里學到的藏匿毒藥的方法,很高明,我都沒有見過。」
「你都看在眼里。偏偏不說,你一直都這麼看扁我,瞧不起我!」白蘭雪憤怒地大叫,一把推開他。
「我哪里會瞧不起你?」高東原苦笑,「你的手段層出不窮,我眼楮都要看花了。我沒有揭穿,是因為我看你的樣子太有趣了,想看著你把事情做完。再說,你的茶我都要喝了,這不是對你的最大尊敬嗎?」。
「高東原,你閉嘴吧!」白蘭雪嗚嗚地哭著,煩躁無比,他越是這麼說,她心中的挫敗感就越強,「這次你痛痛快快地給我個了解,如果還敢像上次那樣折磨我,我絕對會在你下手之前一頭撞死!」
「別胡說了。」高東原拉住她抹眼淚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楮,「我要澄清一件事情。我從來都不想讓你死,今後越發不會。你從前看到我就一臉厭惡,我能不生氣嗎?」。
白蘭雪立刻大聲道︰「我現在看到你也是一臉的厭惡!」
「你看看,你又來了,看到你這樣子我就忍不住想捏死你。」高東原咬牙道。「你听話一點不行嗎?你看你之前對我露了幾個笑臉,說了幾句不那麼難听的話,我就能心甘情願死在你手上。」
白蘭雪本來在哭,听到他的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你還不承認你就是個變態?」
「嗯,我變——變態,最變態了。」高東原恨恨地說著。
他這樣子,和做錯了事想討取女朋友歡心的普通男人有什麼區別?
「喂,大變態,」白蘭雪覺得好笑︰「你的意思是我以後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卻不會動我一根汗毛?」
世界上哪里會有這種不平等條約?就算清政府也沒有簽訂過這樣的條約啊!
高東原想了一會,點頭道︰「是這個意思吧。不過你不能做得太過分,你弄死了我,很多人會跟你過不去的。最好是等我當了皇上之後,等我先昭告天下,朕之死是咎由自取,與皇後無關,然後你再盡情沖我來。」
他半是揶揄,半是認真的口吻,讓白蘭雪看不清真假,她心里亂得很,好想一個人靜一靜。
「呸,誰要當你的皇後。快出去,本宮要睡覺了。」白蘭雪將他推了出門,高東原被他一陣連推帶搡,無奈地笑著連連後退。
在白蘭雪將門關上之前,他說了謝幕的最後一句話︰「這幾天盡量避免和紫安踫面,老老實實待在梅園哪兒也別去,我馬上就要把她送回南詔了。」
紫安這次何其無辜也,算了,借刀殺人,算是上計。把她送會南詔也好,誰讓她那麼壞呢?
白蘭雪好笑地想著,轉過身去,卻看見屋里一個絳紫色素服的人站在那里,溫和地對她笑。
他什麼時候來的?白蘭雪渾身一陣緊張,頭皮也隨之一陣發麻。
「好恩愛的一場戲。」池宿嘴上贊著,眼里卻沒有任何相應的肯定的溫度。
「完全獲取他的信任,這不是你想要的嗎?」。白蘭雪漫無表情地走了過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柚子茶,已經冷了不少,果香味也不那麼濃郁了,和方才高東原在的時候自己喝的那一杯沒法比。
「對你我一直很滿意。」池宿也跟著坐了下來,看著她手里的茶,「不給我倒一杯嗎?」。
白蘭雪皺了皺眉,從什麼時候開始,池宿取代高東原,變成了她最厭惡的人?
或許。從他的偽裝卸下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牢固地被釘在她心中一號仇人的位置上了吧。
被欺騙,被利用的感覺,永遠能超越世界上所有的反面情緒。
比起他的陰險和狡詐,高東原的那點直接的暴力和陰婺,根本算不上什麼。
這跟人最討厭的動物永遠是狐狸,而不是老虎一樣。
更何況他利用的不是別人,而是簡從軒,那個一想起來就會令她的心隱隱作疼的簡從軒。
雖然有著這樣強烈的憎惡情緒,白蘭雪隱忍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心中卻在想,要是剛才的毒藥沒有用完就好了,正好給池宿喝掉。
「好香,好甜的茶。」池宿贊了一聲,好像是真心的贊美,因為他已經喝光了,並且在認真研究茶的成分了。
「這麼有興趣我就把原材料送給你,你回去慢慢研究,慢慢喝。」白蘭雪頗有些不耐煩,她真的不想看到這個人。
「哦,你對盟友就是這種態度嗎?」。池宿撇撇嘴,「要對付的敵人,你卻表現得那麼友好。好像不太對勁哦。」
白蘭雪冷哼一聲︰「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的吧。你直奔主題不就好了嗎?」。
「那怎麼好呢,許久不見,盟友之間總該聯絡聯絡感情,感情流失了就不好了。」池宿推開了杯子,似乎是完全無害地看著她。
「你我之間沒有感情這一說,有的只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白蘭雪直言不諱,「而且,我可以很明白的告訴你,你以後和我交流,最好是直來直去,我受不了你這種迂回,也听不得你說這種矯情的話。」
「罷了,你這樣想也沒關系。我重視的只是結果。」池宿笑了一笑,「我來沒有什麼特殊的事,只是提醒你一件事情。你現在見不到簡從軒,又對我厭惡到這個地步,處于前所未有的孤立狀態,這個時候只要有人稍微對你好一點,你都很容易動心。高東原現在就對你很好,相比較我而言,你的天平很容易偏向他。像剛才,他肯為你的快意而去死,你幾乎已經被他感動了。這對我來說,不是個好兆頭。」
白蘭雪哼了一聲,沒有否認。
還用說嗎?她對高東原固然沒有什麼好感,經過今天這件事,卻也不見得能像以前那樣恨得徹底了。
而池宿,則是徹徹底底,沒有在她心中翻盤的機會了。
「你又是個自主性非常強的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對我反戈相向了。而我呢,是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你知道,我籌劃了很久,等到這一天很不容易。」池宿原本聲音還比較溫和,說到這里語調卻變得凌厲起來,「所以,我預備在必要的時候,讓你跟簡從軒見個面,讓你看看他會變成什麼樣。」
白蘭雪猛然站了起來,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你——把簡從軒怎樣了!」
池宿皺了皺眉︰「他現在還沒有怎麼樣,但是鑒于你今天的表現,明天他的五毒羹我不會供應。我不想做這麼卑鄙的人,但是你太難于控制了,我也是不得已。」
白蘭雪瞠目結舌,辯解道︰「我並沒有怎麼樣啊!我今天還準備殺死高東原,一次性向你交差,你沒看見嗎?是他自己識破的,和我沒關系啊!」
「我不是說這個,我指的是你的態度。你的心已經開始松了,對高東原你已經不那麼厭惡了不是嗎?」。
「我……」白蘭雪一時無語,池宿說的,難道不是實情嗎?
「為了表示對你的警戒,我只能這麼做。你看著辦。」池宿站起身來,聲音平淡,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他就是這樣,永遠喜怒不露于言表。
「池宿,你還是人嗎?」。白蘭雪看他要走,不顧一切地喊道,「簡從軒不是你的朋友嗎?虧他那麼信任你,你卻這麼對他,你心里不覺得虧欠他嗎?」。
池宿停了一會,沒有說話。他的身子已經轉過去,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等到他開口時,他的聲音還是和剛才一樣,平穩溫和,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
「我要做非人,這樣才能成就非人的事。至于簡從軒,我顧不得那麼多了。」他頓了一頓,接著道,「如果我決定帶他來見你,他估計就沒救了。所以你最好是祈禱那一天不要來到。」
紫色的身影一躍而出窗外,他的動作輕靈如斯,簡直就像一陣風。
窗外是絕望的黑夜,一如她絕望的心。
白蘭雪愣愣地看了那夜色幾秒,忽然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將所有的窗戶都緊緊關閉,還有房間里的房門,屋外大廳里的門。
以後她的窗戶和門都必須隨時地關緊閉好,這樣池宿幽靈般的身影才不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可是,雖然這麼做了,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從認識池宿的第一天開始,他的眼楮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而且從此以後,只要高東原一天不死,這雙眼楮就會一天盯住自己不放。
一想到無時不刻不生活在這樣的監視下,白蘭雪就覺得毛骨悚然,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每一個都在往外冒著寒氣。
可憐麼,真的好可憐。
可更可憐的是簡從軒。一想到他那張慘白的臉,想起他兩次病發時,如動物一般栽倒在地渾身抽搐的模樣,她的心就一陣絞痛。
他現在還在樹下的幽居住著嗎?她的到來,曾經打破了他平靜如水的生活,讓他蒼白的臉上浮起過些許的血色……而現在的他,會不會也這樣地想起她?會不會因為她的忽然離去,而覺得日子比以前更加寂寞?他寂寞已成習慣,應該不會太介意吧?可是這種得而復失的體驗一定非常難受,一如她現在思念著他的難過心情……
不對,她現在不止心理上很難受,連身體也很難受。
渾身都不對勁,哪里都有微微的刺痛感,可是去找痛處的傷痕,卻一個也找不到。
繼而,腦袋劇烈疼痛,像是有一個尖銳的東西,在不停地敲打著太陽穴;前胸後背,像是被巨大的石塊壓迫,漸漸地竟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耳朵開始嗡嗡作響……鼻子呼吸困難……眼楮開始看不清東西……
這,這算什麼??
根本毫無預兆的痛感,四肢百骸都像是有帶刺的枷鎖緊緊捆綁,不僅壓迫,而且劇痛。
這感覺,從若有若無到不可忽視的地步,只用了短短幾秒鐘。白蘭雪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再無力支撐,一頭栽倒在地上。
快要死了麼?直覺告訴她,大事不妙。
猝不及防的瀕死體驗。
可是,怎麼會?為什麼?
直面過N多次死亡,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連恐懼都來不及察覺,就要直接喪失知覺了。
如果這樣就死了,連仇恨都找不到對象,真不甘心啊……
「這樣涼的夜晚,你躺在地上做什麼?」一個盈潤動听、像是夜雨敲打著芭蕉的女聲,在白蘭雪耳畔響起。
她努力地睜大眼楮,可是視線一片模糊。只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窈窕的人影,緩緩地向她走過來。
隨著她的走近,她的耳朵,能艱難地捕捉到銀鈴的聲音。
是紫安?
那人走進她,在她身邊蹲了下來,輕聲細語地開始和她說話,說的是什麼,白蘭雪因為過于疼痛已經無法專注地去听,只隱約听到她說什麼「梅樹」「四十九」「結界」「流失很久的巫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類的話語。
白蘭雪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什麼,只是睜大眼楮,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這個人是誰。可是費了好大的氣,才發覺自己能看見的,只是一張秀氣的臉上的幾個黑點,完全看不清五官長相。
這是近視1000°的人摘下眼鏡後的效果吧……白蘭雪迷迷糊糊地想,可憐我讀書的時候都沒有近視,臨死的時候卻半盲了……
「時間到了,你去死吧。我說過,我一定要殺了你的。」
然後,她站起身來,似乎要站著瞧了她死。
這句話她倒听得很清楚,因為這人是揪起了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在她的耳邊說的,充滿了恨意。
這次白蘭雪听得很清楚了。這個聲音,毫無疑問,是紫安的聲音。
她為什麼殺她,原因很清楚,府里上下的人都知道她恨她,都知道她總有一天要親手殺了她。她恨他,無非是因為她奪去了高東原的所有注意力,而且這是個非常記仇的丫頭,上次她還差點弄死了她辛苦培育的蠱呢……
而現在,多半是高東原回去告訴她,考慮到她的存在已經對白蘭雪的安全構成了威脅,所以命她即刻回南詔,不得延誤。
所以,她對她的恨意到達頂點。反正她是公主,而她是草芥,公主弄死草芥,不需要負什麼責任的。
高東原一心想要給她安全,卻不曾想,他的愛護加速了她的死亡。
白蘭雪絕望地想著,這次真的是完了。還沒見簡從軒一面呢,還沒來得及告訴自己對他的感覺呢,就這麼死了,真的好冤……
好痛,比任何疼痛都要疼上1000倍的疼痛。在這樣的疼痛里,靈魂幾乎都要急著從受難的軀殼里逃離出來,白蘭雪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在大片的喪失,而那痛覺則越發肆無忌憚地洶涌而來,她好像真的,馬上就要死了……
強烈的求生意志,使得她不顧一切地抓住了將要離去之人的裙裾。那人「咦」了一聲,拉扯了裙裾往後退,可是白蘭雪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明明渾身疼的要死,卻怎麼也不肯放手。
那人顯是惱怒了,一腳踩在白蘭雪的臉上——不過這種時候,這種痛和身上承受的錐心刺骨之痛比起來,根本算不得什麼。
所以白蘭雪的手,仍然牢牢地抓住她的裙裾,沒有絲毫松開的意思。
那人叫罵了一聲,罵的內容應該是極為怨毒的,可惜白蘭雪已經听不到了,只隱約地察覺她的語氣里充滿了憎恨。
她似乎是急于逃月兌,于是重新蹲來,用力地用手去掰開她的手,可是此刻白蘭雪的力氣大的嚇人,她努力了半天也沒弄開,竟然用尖利的指甲去撓她的手,白蘭雪的手立刻被劃出鮮艷的血痕來。
兩只手糾纏了很短的時間,白蘭雪幾乎已經沒有了意識,身體的感覺卻還在,手因為吃痛而本能地逃避開,那人最後踢了她一腳,匆匆離去了……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高東原照例來給白蘭雪送藥的時候,手里的藥罐 啷一聲摔到了地上。
白蘭雪躺倒在地上,除了手上的撓傷,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地上也沒有血,周圍沒有掙扎過的痕跡。
可是她卻躺在那里,臉色煞白,身體僵硬,連一絲鼻息也沒有了。
「誰干的?誰干的?誰干的!」
那一天,那一刻,全府上下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王爺的這一聲怒吼。
當然王爺並不是獅子,不可能一直吼。到了下午,王爺改變了策略,每一個人都因此見識到了王爺的可怖眼神。
大家的結論是,寧肯被王爺吼,不願被王爺瞪。
而至于王爺為什麼會如此大動肝火,王爺的舉止為什麼如此反常?大家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王爺寵愛的那個小妾,險些死了。
于是大家就都「哦」了一聲︰「是不是那個姓鄔的侍妾啊?了解了解。王爺已經為她不正常過好多次了,每一次不正常起來,程度都很猛烈。所以,正常,很正常。」
大家都一致慶幸,幸好那女的只是險些死了,沒能真正死成。如果真的死了的話,最保守的估計,王爺一定會屠府的。這推測絕沒有半點夸張,你們誰不信的,可以去看看王爺那瘋狂的眼神,看了再發表意見。
險些死了,不過沒有死成。有的人言之鑿鑿地說,王爺發現那個女子的時候,那女子身上連一絲氣息都沒有,身上的溫度喪失殆盡,連手上的關節都僵硬了,分明已是個死人。
可是王爺把她抱到自己的房間之後,竟像是迷失了心智一般,在巨大的房間里生了十幾二十個炭爐子,讓整個房間達到了夏天才有的溫度,後來,後來——這女的身子竟然就慢慢地暖過來了。
比較理智的人分析說︰雖然此人言之鑿鑿,但傳播流言的人,一般都是這麼言之鑿鑿。死了的人,怎麼可能因為幾個爐子就恢復溫度呢?就算把死人丟到烈日底下又如何?她的身體還是跟鐵一樣地冷。
所以,又有人分析說,應該不是梁王爺的炭爐陣救了她,說不定那女的壓根就沒死。
立刻又有人反駁說,怎麼可能呢?好幾個大夫都確診了的,板上釘釘的事了。這幾個大夫還不是普通的大夫,是皇宮里伺候皇上的御醫——中的精英——中的精英。精英們連人是死是活都診斷不清楚,還能叫精英?
所以那女人必定是死了的。而且梁王爺也沒有那個神通,能將這女子在閻王爺花名冊上刪掉的姓名重新恢復。
那麼這個女的,是不是本身就很邪門呢?
有知情者立刻搖頭︰這女的已經在鬼門關上走了好幾遭了。如果她有這種能耐,還會甘願吃那些苦?再說,一個人沒事總把自己往死路上整干嘛呀?
急于所有這些不可能的假設,有聰明人得出結論,是鬼弄的。證據就是她手上那幾道印子,證明鬼已經對她動了殺機。鬼動了殺機還有什麼好事麼,她一定是被弄死了。可是王爺的心也實在太誠了,感動了鬼。鬼在她的耳邊吹了一口氣,又把這個女的送回陽間了。雖然現在仍是昏迷不醒,好歹是活了一條命呀。
這種說法活色生香,有板有眼,劇情又非常曲折動人,最終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正當大家陶醉在這淒美動人的故事里不肯自拔的時候,一個叫大傻的粗使僕人開口道︰「嘿嘿,我知道誰是鬼。」
看他傻里傻氣的樣子,大家誰也沒當一回事,就逗趣道︰「那你說這鬼是誰呀。」
傻子道︰「是南詔公主,嘿嘿。」
有人來了神,問道︰「為什麼?」
傻子不答,玩神秘道︰「你們大家每個人都被王爺審訊過,都審訊了多長時間呀?」
眾人不耐煩地答道︰「一眨眼吧。」「三兩句話吧。」「我進去的時候在正想放屁,當著王爺我不敢放,只好收回去,等我出來的時候,那屁還憋在半截呢。」
傻子傻笑道︰「都是屁大的功夫。王爺把南詔公主關起門來審問,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了。」
此刻,高東原的臥室里。
紫安氣鼓鼓地坐在桌邊,聲音提到最高︰「我說了,不是我!」
高東原的聲音非常之沙啞,以至于他說起話來非常地緩慢︰「房間里的門都反鎖著,窗戶也從里面緊閉著,誰能在這樣的情況下殺人?」
「是鬼殺的!」紫安惱怒地捶了桌子一下,震得桌上的杯子碟子 啷作響。
「胡扯!鬼殺人還會在手上留下抓痕?倒是你的指甲,又尖又長。」高東原冷冷地盯著紫安,對于這個一直死不認罪的家伙,他的脾氣已經快要到極限了。
幸而是白蘭雪沒死,否則他跟她沒有這些廢話可講——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不敢相信白蘭雪又活過來了,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啊。
他去的時候,她是真的死了。
十幾年的戎馬生涯,他接觸的死人太多太多,所以當他一眼看到躺在地上全無動靜的白蘭雪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涼透了。
昨天晚上還又哭又笑的那個鮮活的白蘭雪,怎麼過了個夜就變成了一具尸體?
當時他還並不感到悲傷,因為太過于震驚而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他抱起她早已變得冰涼的身體,像是彌補活著時從未對她真正溫柔過的缺憾一樣,無比溫柔,簡直是像抱著自己的嬰孩一般。
他到了自己的臥室,用最輕柔的動作將她放下,又替她蓋好被子,佇立在床邊盯著她的臉看了她好久,終于到了把臉背向她的一刻。
他臉上的肌肉,在瞬間變得無比疲勞,五官全部喪失了神采,連表情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他只覺得,從來沒有這麼絕望過,絕望到不知道要做什麼好。
他只是本能地,機械地,按照固定的程序去做。
用最快的速度,從皇宮里叫來頂尖的御醫,告訴他們︰看看這個人是死是活。
御醫們面面相覷。經歷無數場血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梁王爺,會不知道眼前這個一看就知道是死了的人是死人?
可王爺面如死灰的表情又容不得他們有半點違逆,流著冷汗,在死人身上翻了眼皮,看了舌苔,查了脈搏,听了心跳之後,他們雖然滿心驚恐,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梁王爺一個事實︰此女身上已沒有半點生命的跡象,可以確定已死,而且已死了幾個時辰了。
一直還比較冷靜的梁王爺,听了這話之後,竟然轉為暴怒,一巴掌扇在回報的御醫臉上,把無辜的御醫打了一個趔趄,不敢相信這是一向以睿智冷靜著稱的梁王爺能干出的事,正直慣了的御醫于是又澄清了一遍事實,明確無誤地告知梁王爺︰此人已死,此人已死!
這句重申了兩遍的話,為老御醫招來了殺身之禍。梁王爺沒有言語,臉上的表情卻已難看到了極點,連瞳孔也是微微發著紅光的失心模樣,接下來,他對年過花甲、德高望重的老御醫連踢帶踹,像是對待練拳腳的沙袋一樣對待老御醫的胸膛。可憐那御醫,白發蒼蒼,被踢得當場咯血,暈死過去。
御醫們全部跪地求饒,面色鐵青的梁王爺,鐵塔一般地佇立在瑟瑟發抖的御醫們跟前,像踩蟑螂一樣地猛踩這些通曉醫理,卻身體孱弱的可憐人。
若不是他忽然想到了什麼,而主動停住了自己的暴行,這些御醫們絕對會死在他的暴踩之下,成為歷史上絕無僅有的「被踩死的一群」。
而梁王爺想到的這件事也很稀奇。那就是,他決定用熊熊燃燒的炭爐,來提高白蘭雪身上的溫度。
御醫們不是反復說,「此人渾身冰冷,沒有生命跡象了」嗎?他這就讓她身上的溫度重新升起來,看誰還敢說她是一個死人!
接下來的時間里,王府的鍋里房里用來燒水取暖的大炭爐被全部搬進王爺的臥室,所有的爐膛里都裝滿了木炭,每個爐子旁邊,兩個身強力壯的伙夫大力搖扇,爐子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
房間里的溫度很快就直逼炎夏正午,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負責煽火的伙夫們早已是汗流浹背,可梁王爺臉上卻一條汗記也沒有,不僅沒有流汗,反而在發抖。他抖得那麼厲害,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大家後來推測說,因為王爺的心是冷的,冷到了極點。
導致他心冷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懷里抱著的人兒的體溫,並沒有因為溫度的升高而升高,而是依舊如寒鐵般冰冷。
所以後來有人說,是王爺的群爐大法讓這白蘭雪的身體暖和了過來,純屬無知者的意yin。
當時在場的人目睹了王爺身體發抖的人都知道,王爺已經處在失心狂亂的邊緣,自從姓鄔的侍妾死了之後,他所做的事情無一不是荒唐離譜的。再不對王爺做點什麼,王爺恐怕真的要發瘋了。
于是他們找到了王妃,和王爺所有的女人,全部找來了,本來指望著她們勸王爺幾句,可是這些女人一看王爺的樣子,就集體嚎啕大哭,怎麼勸都勸不住,她們這種行為除了添亂,對王爺的恢復是一點好處也沒有。正當大家為做了錯誤的決定而後悔時,來不及了,王爺已經發怒了,揪起一個哭的最響亮的小妾的頭發,狠狠扯著,好像那不是人的頭發,而是掃帚上的毛一樣,然後王爺把這個女人向扔垃圾一樣地扔了出去,只听得外面傳來一聲慘叫,就再沒有下文了。這些無用的女人面色頓時變得煞白,抹著眼淚,集體自動而匆忙地消失了。
後來有人提議去找皇上,皇上的話王爺總該會听吧?可是有長者說,千萬不能,現在任何接近王爺的人都有生命危險,不能拿皇上的性命冒險。再說,要是王爺對皇上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比如也像踐踏御醫那樣踐踏皇上,他們是救皇上,還是幫著王爺殺了皇上?罷罷罷,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王爺在不停地摔東西,臥室里那些價值連城的古董,全被他砸了個稀巴爛,掛在牆上的絕世名畫也被他扯下來撕了。所有的人都遠遠望著,沒有一個人敢上前說一句話。他們心里都清楚︰如果這時候靠近王爺,下一個被撕爛的,就該是大活人了。
正當所有的事情都變成一團糟的時候,侍衛池宿從里間走出來了。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去的,因為那里除了王爺,沒有人敢再進去了。可池宿真的就從里面走出來了。
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轉機。池宿大聲說了一句話︰「鄔姑娘已經醒了,王爺不必再擔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了池宿身上,以瞻仰救世主的目光瞻仰著池宿。不管他說的是不是真的,就為他這種敢于說話的勇氣,都值得他們這些人膜拜一輩子。王爺不用說,早就一個箭步飛進了臥室。
片刻之後,听到里間傳來一聲獅子般的咆哮︰「雪兒!雪兒!」
在外面的听眾面面相覷,這就是傳說中的野性的呼喚麼?
那聲音是欣喜若狂的,一連叫了十幾遍,並沒有听到那所謂的雪兒的任何回音。盡管如此,王爺還是帶著滿足而幸福的笑,從里間走了出來。
大家便知道,那女人是真的活過來了。
心愛之人的回歸,讓王爺迅速地恢復了正常。
幸福而滿足的笑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凝結成冷酷和嚴肅,緊接著他做了兩件事。
第一,從王府醫館和皇宮調集大量御醫,為白蘭雪診斷,他發話說,白蘭雪一天不醒,御醫們一刻不得進食和休息;反之,能讓白蘭雪蘇醒者,直接賞賜黃金萬兩,提拔為御醫館首領。
第二,宣布王府所有人停工,一個一個到他跟前來,他要逐一排查,找出殺人凶手。
逐一排查?有沒有搞錯?
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這就像是把一大堆混雜在一起,模不清頭緒找不著由來的巨大毛線團,一根一根地挑出捋好,同時還要記清每一根線在線團里所處的位置,因為把毛線逐一捋好之後,還要面臨將原來的毛線團還原的工作。
而王爺面對的就是這樣浩大的工程。全府上下三百余人,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院落,又都負責著不同的事情,這里面有多少瑣碎的細節,多少雜亂的事啊。想要從中找出有價值的線索,簡直是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也。
王爺卻讓每個人見識了他的縝密和可怕。
他的面色比燒了十幾年的鍋底還要陰沉,語調比烏雲密布的天空還要陰婺,而且他盯著人的眼神,足以讓每一個人不寒而栗,單獨面對他的時候,聯想到他之前做的那些失常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有拔腿就跑,奪門而逃的沖動,生怕王爺會一時判斷不準,將自己錯當成了替罪羊。
可是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的估計太樂觀了。王爺對每個人都只問一兩句話,或者干脆一句也不問,只抬起眼楮瞟一眼,就算了解了情況。
大家事後交流心得,發現王爺問的每一句話都不相同,每一句都看似平淡,實則都是恰好切中要害,暗藏殺機。
如果真的做了虧心事,一定會對王爺的提問撒謊;一旦撒謊,面臨的就是毀滅性的結局。因為王爺的問題太尖銳了,而他營造的心理攻勢也實在是太強大了,蓄意欺瞞的人,一個不留神就會露出破綻,露出破綻後自然情緒不對,而情緒不對,則一定逃不過王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楮,如此一來,說謊者就萬劫不復了……
王爺辦事的效率飛快,不到一個時辰,萬劫不復的人數都達到了三十二人之多。這里面有四肢發達的壯丁,有孱弱不堪的花匠,有粗聲大氣的管事婆,也有未語臉先紅的小丫鬟,哦,還有三個平日不可一世的王爺的小妾。
誰都知道,就算是合伙殺人,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妾也用不上三十二個人這麼多。何況這些人層次不同,身份迥異,根本沒有合謀的基礎。可是誰讓這些人面對王爺的提問時,猶豫了,停頓了,遲疑了,臉紅了,冒冷汗了,忽然犯口吃了呢?
(作者插嘴︰所以說,關鍵時候,怎能感冒——「滾!」被看得正起勁的讀者們無限PIA飛)
對于這些心理素質不過關的同仁,幸存的大部分也只好對他們甩一把同情的淚了,雖然明知道這些人極有可能都是無辜的,也只能淚眼婆娑地目送著昔日的同伴一個個被扣押下去,送進暗無天日的地牢。
花了一下午的功夫,王府上下所有的人都被詢問光了,而被扣押的人士已經達到了六十七個之多。這是個比三十更荒唐的數字,王爺除非是丟了腦子,才會相信這六十七個人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可是王爺說了,在六個時辰之內,如果真凶不出來自首,那麼明天一早,這六十七個人都將腦袋掉地碗大個疤。
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怖,籠罩住了梁王府。如果這一天不幸有鳥兒飛過梁王府的上空,它們一定會因揮不動翅膀而一頭栽倒,因為此間的空氣已經凝固了。
到了入夜時分,事情終于有了進展。
雖然這一次的盤問規模空前,幾乎囊括了梁王府里所有用兩條腿走路的生物,可是還是有人幸運地不在被盤問的人群之列。
這其中有,屢次給王爺帶來福音的侍衛池宿,向來深居簡出的畫師簡從軒,溫雅高貴的王妃楚玉,古靈精怪的側妃南詔,還有幾個絕無作案可能的侍衛和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