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宿笑了一下,聲音非常的輕——或者說。是非常的虛弱︰「我說真的。既然都懲罰過了,就讓你把想做的事做成。」
沒興趣理他,反正已經得到了批準,白蘭雪徑直推開門,口中輕呼︰「簡從軒。」
沒有回應。屋里和外面一樣,一派漆黑。
簡從軒睡了?還是,他又像那次一樣,犯病了?
白蘭雪緊張了起來,模索著走進去,找到了火鐮和火石,點亮了燈。
沒有人。竟然沒有人。
「簡從軒!簡從軒!」
白蘭雪大聲的叫了起來,簡從軒的房子不大,兩個廂房,一個廳房,她花了幾秒鐘就最終確定,簡從軒不在。
她愣愣地在屋里站了一會,忽然憤怒地轉過頭來,對著斜斜倚靠在門上的池宿吼道︰「你把簡從軒弄到哪里去了?」
池宿淡淡道︰「這和你無關。我只是把他送到了一個你暫時看不見他的地方。只要你听話,他還是很安全的。」
白蘭雪又惱又怒︰「簡從軒不在這里,我就沒犯錯誤,你沒理由對簡從軒進行懲罰!」
「呵。這時候你還想著他呢。一碼歸一碼,他雖然不在這里,可你並不知道。你就是沖他來的不是嗎?」。
白蘭雪被他的話噎得說不出話來,頓了一會,道︰「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你必須告訴我。」
「說給你听也無妨。」池宿淡淡一笑,「你知道我是一向很忌諱讓你們兩個踫面的。為了徹底斷你的念頭,我給高東原提了個建議︰高東昇好像很欣賞簡從軒,就把簡從軒做交換條件,讓他代替你進宮,小小地滿足高東昇一下。」
「高東昇?」白蘭雪吃了一驚,「這跟他有什麼關系?什麼叫代替我進宮?」
「你可能不知道,自從在當日夜宴一睹過你大罵朝官的風采後,高東昇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他親自上門跟高東原要過好幾次人,高東原煩不勝煩,就告訴他你死在獄中了。誰知高東昇不依不饒,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這樣棘手的情況下,高東原不得不采取了我的建議,將他也十分喜愛的簡從軒送進宮里,斷絕他對你的念頭。」
「你是說,簡從軒現在在皇宮?他不是最不喜歡交際應酬嗎?你把他送到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他能應付得過來嗎?而且,他的一日三餐,有人按時供應嗎?」。
「鄔姑娘,你真的很關心他。」
白蘭雪簡直怒不可遏︰「回答我!」
池宿淡淡道︰「你是我最親密的盟友,他是你最在乎的男人,除非我不想跟你合作了。否則,我是不會虧待他的。」
這樣——還差不多!
「哦,你有什麼事,直接對我說,我會轉告他。」
白蘭雪冷笑道︰「你要靠得住,豬都會上樹。」
說完,大步從屋里走出來,看也不看他一眼,擦著他的身子走了過去。
既然簡從軒不在,她就沒有在這里多停留的必要。
「停住。」他慢悠悠道,「我有事問你。」
白蘭雪咬著牙停了下來︰「快說。」
「你的耐心好像只給了簡從軒一個人。」他不無譏諷的調笑。
白蘭雪沒有放在心上。自從他們彼此的關系被赤luo果地擺在台面上之後,她慢慢發現,池宿真的是一個偽裝大師。他連自己的性格都可以偽裝。他連目光都可以偽裝。
比如,他明明是一個擅長冷嘲熱諷的人,卻可以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溫潤無害的男子。
他明明是一個有著鷹般洞悉一切的眼神的人,卻可以讓自己的眸子在特定的時候,清澈無邪,不染一絲塵埃。
和他相處得越久,她就越發覺得後怕。
世界上怎麼有這樣深藏不露的人?他為什麼可以把戲演的這麼像?如果他有心去欺騙一個人,誰能逃過他給的劫難?
白蘭雪冷冷道︰「有話快說,我沒工夫听你廢話。」
「嗯。那我就如你的願。我說。你不會真的打算听高東原的安排,一走了之吧?」他背對著她,坐在簡從軒小屋的門檻上,聲音听起來有些飄忽不定。
「我真有這個打算呢。如果他放我走,你阻攔得了嗎?」。
「我不會阻攔啊。你盡管走你的,我自有讓你回來的辦法。所以勸你,還是不要多此一舉。」
「池宿,你還真是卑鄙無恥。」
「呵呵,我就當這是對我的贊揚好了。告訴我你的決定。」
「你知道我不會走。」
「很好。是為了簡從軒?」
白蘭雪一字一句道︰「關-你-屁-事。」
「真是不文雅的姑娘呢。」池宿笑了起來,「你和簡從軒也是這樣說話的嗎?跟高東原呢?」
相比起看他笑,白蘭雪更願意看他板著臉的樣子,因為他笑起來,實在讓人心驚。
「你今天的廢話還真多,是不是晚飯吃多了鹽,閑(咸)著了?」
「呵,我有時候在想,他們到底看上你哪一點?漂亮?潑辣?」他自己坐在那里搖頭起來,好像還嘆了口氣。
白蘭雪忽然冒起惡作劇的念頭︰「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池宿扶著門站了起來︰「我沒工夫想這些。這是閑人才會想的事情。」
「因為你喜歡的是男人。」白蘭雪嘿嘿地笑著,「你是不是喜歡高東原,因為得不到他,所以千方百計害他?不是總有這種變態的愛嗎?嗯,或者你喜歡簡從軒,簡從軒很中性哦,又美成那副德行,你喜歡他我也能理解……」
「姑娘,雖然你嘴皮很欠,但是不得不承認,你讓我心情好了很多。」池宿沒有理會她的瘋言瘋語,反而說這樣好脾氣的話。真是讓白蘭雪意外。
「我要是你,我心情也不會好。」白蘭雪哼了一聲,「整天不是算計這個,就是算計那個,說起話來,十句有八句是謊話,你不累麼?」
「累。」池宿很爽快地答,「所以我特意前來找你開開心。你有讓人開心的特質。」
「別轉移話題,繼續說你……人生有很多種路可以走,你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被人唾棄的路?」
白蘭雪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當著他說這些話,可能和壞人處的時間長了,覺得壞人也不過就那樣,有時候看起來還很可憐。
比如池宿,他今天的狀態就非常不好,而且他也承認了,他今天心情也不好。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的。有時候命運是被注定的,就像你,遇見我,協同我摧毀高東原,不也是注定的麼?」
白蘭雪听得心中一驚︰「什麼意思?難道你也是被人脅迫的?」
如果真是這樣,他和自己有什麼區別?
「沒有人可以脅迫我做事,除非我自願。」池宿的聲音繼續飄輕。
白蘭雪舒了一口氣,果然他是天生的壞人。
「對。我們那有一句話,生活就像是被**,如果反抗無效,不如好好享受。我估計你就是到了享受**這種麻木不仁的境界。」
池宿听得一愣,繼而失聲大笑起來︰「你從哪里學來的這些粗鄙的話?」
白蘭雪高深莫測地笑,不回答。
這種話她當著簡從軒是說不出口的,因為要在他面前保持形象麼。對高東原也說不出口,他會皺著眉給她上思想教育課。
只有對著池宿可以這樣肆無忌憚,因為知道他是壞人,壞人不會、也沒有資格譴責任何人的道德問題。
「鄔姑娘,」池宿腳步虛浮地走了過來。收了笑,認真地看著她的眼,「也許我們應該多進行幾次這樣的談話,這樣有利于融化你我之間的堅冰。」
「沒可能。」白蘭雪斬釘截鐵地道,「從我得知自己被欺騙的那一刻開始,從你將簡從軒當作威脅我的籌碼的那一刻開始,你我之間就豎起了一道高牆。是高牆,不是堅冰。」
池宿看了她一會兒,輕聲道︰「我真的不願意被你這樣的人記恨。」
白蘭雪認真地告訴他︰「可我會記恨你一輩子。如果你被最信賴的人背叛,你會明白我的感受——」
她忽然閉上了嘴巴。
因為她發現,在池宿的臉上,找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是鼻子,不是嘴巴,不是面部輪廓,是眼。
似曾相識的眼。
池宿看見她的停頓,眸子微微斂起,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舉動。
「等等,你站在這里等等。」白蘭雪忽然覺得有些反應不過來,怎麼可能?為什麼會這樣?
她跑進簡從軒的小屋里,拿了一張宣紙,撕成人的面部大小。
然後在相應的位置上,挖了兩個不大不小的窟窿。
池宿一直站在外面,不動聲色地看著她的舉動。
他或許意識到了她要做什麼,卻並沒有阻止。
白蘭雪拿著那張紙出來,對著池宿的臉,輕輕罩上。
五官被遮住了,只余兩只眼,透過宣紙上的窟窿,安靜地看著她。
白蘭雪驚呼一聲,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連連後退。
這是那薩滿首領的眼!
「你……你……」
過度的驚愕,讓白蘭雪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鄔姑娘的眼力很不錯,到底讓你發現了。」池宿似乎沒有隱瞞的意思。
「你是當天救我的那個薩滿?可是你的聲音?」白蘭雪仍然覺得沒法相信。雖然當時那薩滿一直避開她的視線,讓她覺得很不對勁,可是他的聲音,說話的語態……
偽裝大師!對于一個偽裝大師來說,偽裝聲音。偽裝語態,這些事情哪里有一點難度?
她真笨,當時怎麼沒想到?
不對啊,當時她一心認為那個薩滿是簡從軒偽裝的啊,她根本沒有聯想到池宿身上!
那麼說,池宿和簡從軒,他們的眼楮……
白蘭雪仔細地看了一看,覺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以前為什麼沒有發現?他們的眼楮,竟然是如此地相似!
只是,簡從軒是冰,池宿是水。
或許帥哥的眼楮都是這樣的,狹長而明亮,只是里面包藏的內涵不一樣……
而在她從死亡線上被拉回來的那一刻所看到的目光,是摒棄了冰的寒冷,水的隨意,是善的存在,所以她在看到那雙眼楮的一瞬間,很理所當然的就往簡從軒身上靠攏了……
可是,竟然是池宿,是池宿把他從死神手里救了回來。
匪夷所思。
他竟然會救她……救人魂魄,想一想都覺得很難搞定,可是他竟然為她做了……
難怪他今天看起來不對勁,臉色那麼差,腳步那麼虛浮,起個身都要扶著門框。
池宿站在那里,身體一直倚靠著榕樹︰「你也看到了,這是個很耗氣力的活,所以我現在身體非常虛弱,你隨隨便便刺過來一劍,我就完蛋了。鄔姑娘,機會難得,你要不要試一試?」
白蘭雪咬著嘴唇︰「別說這種話,我才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如果我是你,我會試。」他的聲音不像是開玩笑。
「世界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yin*人家去殺你?」白蘭雪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是你太傻了。我以這樣的羸弱姿態,在這里和你攀談了這麼久,你都沒想到趁我不備背後給我一刀。」他用手比劃,做出拿刀捅人的樣子。
「你習慣了陰險的思維,就覺得天下人跟你一樣陰險。」
「不,我是在給你上課。趁人病,要人命。對我是這樣,對高東原也是這樣。該出手的時候,一定不要手軟。」他臉上的表情極為嚴肅,真的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在這種時候,他竟然也不忘記給她灌輸他的邪教理論……
「有道理,我倒想先在你身上試一試。」白蘭雪正色。
「可以,隨便來。」池宿搖搖晃晃地站穩,做出迎戰的樣子。
「你這人到底有沒有幽默細胞?」白蘭雪簡直哭笑不得,「你當我傻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再不濟,弄倒十個我這樣的也是小菜一碟吧?」
「嗯,那倒也是……」池宿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然後收起迎戰姿態。
唉。
令人無奈的談話氣氛,讓白蘭雪遲了很久才拋出感謝信。
「對了,你為什麼要救我?不管你救我的目的是如何,總而言之,謝謝你。」
池宿不置可否地笑笑︰「又回到那個懂禮貌的小姑娘了呢。不過,你應該很知道我救你是因為我現在不能沒有你的幫助。所以,不必謝我。」
白蘭雪不客氣地道︰「明白。所以我剛才我在想,為什麼在救我的同時,你沒有因為耗費體力過多而死掉呢?」
「如果我沒有自信的話,是不會貿然出手救你的。雖然你對我而言很重要,可如果必須在我們兩個中選一個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犧牲你的。」
「池宿,你這人真的……很爛。」
「謝謝,今晚你夸我很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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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告訴白蘭雪,她會在痊愈後得到自由,高東原就很少露面了。他或者是很忙,或者是在提前適應沒有白蘭雪的生活。
白蘭雪也不會主動去找他。等到痊愈的那一天,高東原會很驚喜地發現,白蘭雪已經忘記了當初信誓旦旦說要離開梁王府的那一幕。
她也沒有再回梅園,而是直接在高東原的房間里住下。
高東原說,住在他的房間,能確保她得到最好的照顧。這樣,即使人不在她身邊,他也能放心。
梁王府所有最好的東西,都被調配到了白蘭雪身邊。
一流的侍女,一流的侍衛,一流的御醫,一流的廚子,一流的花匠,一流的吃穿用度。
白蘭雪簡直就像是生活在夢里一樣。吃飯只需張嘴,洗腳只需伸腿。
據說,梁王府最好的東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也就是說,白蘭雪現在在過天下第一流的生活。
白蘭雪只覺得,一切都太恍惚了。
從最初落魄到極點的身無分文,到現在明媚鮮亮的養尊處優,是上帝在雲端眨了一眨眼給自己開的玩笑麼?
在穿越過來的那個世界,人人都信奉,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將個人實現夢想的能力推崇到了極致。
白蘭雪曾經也是一個這樣的信徒,相信命運是掌控在自己手里。
可是在現在所處的這個男權社會,縱使再杰出的女人,也難逃被男人們鉗制的命運。
池宿,高東原,他們不都是鉗制自己命運的人物麼?
想到這里,白蘭雪就覺得悲哀。
為什麼會這樣?表面上看起來,是事有湊巧,讓自己長了一張特別的臉,被池宿一眼看中,挑進王府,遇見高東原;然後,又是因為這張臉,勾起了高東原心中別樣的情緒,令他對她或虐或愛,總是念念不能忘。
雖然在其間,白蘭雪曾經有過激烈的反抗,也有過人格爆發的時候,但是,這樣的反抗和爆發能起到的作用,卻是微乎其微——終究是逃月兌不了被他人牽制的命運!
有沒有辦法能改變這樣可悲的局面?
或許,只要做到無情,無情就可以!
只要忘記一個人,忘記那個人就好。
簡從軒。
只要忘記他,就可以忽視池宿的要挾,成為池宿的同盟。對于高東原,除非事情發生戲劇性的改變,否則,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仇恨,是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被淡忘的。
她本來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池宿一起對付高東原,卻一直因為無辜被牽連進來的簡從軒耿耿于懷,本能地抵觸池宿,抗拒他的任何安排……
忘記他,發揮性格里睚眥必報的劣根性,和池宿一道,將曾經深深傷害過她的高東原踩在腳底,永世不能翻身。
可是,因為有了橫亙其間的簡從軒,她的人生,終究是淋灕不起來,快意不得。因為本能地想要抗拒池宿,所以對高東原的恨,反而不如最初那般濃烈,甚至有時候,會因為他眼底看不明白的深邃而意外地心動。
簡從軒,簡從軒。
忘記得了嗎?如果忘了他,現在一切的忍耐和蟄伏,又有什麼意義?
如果見到他,她會對他說,嗯,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再也不是從前那個被人踩在腳底的卑微侍妾了。
她會說嗎?
不,說不出口。
因為賜予她錦衣玉食生活的,是高東原。
天知道,她情願舍棄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被那蒼白而古怪的畫師牽著手,去滄海,去荒漠,天涯海角地過簡單而真實的生活?
天知道,無數個夢里,他蒼白的臉在黑白的世界里反復出現,記憶力他的樣子,一遍一遍地重現。有時候他是笑著的,笑得生澀而靦腆,直如一個初學會笑的小孩子;有時候他是冷酷的,唇角的弧度漠然下垂,似乎天底下,沒有人能解開他心底的那把鎖……更多的時候,他蜷縮在那里,渾身抽搐,人事不省。即使在夢里,白蘭雪也能感受到那種絕望,無能為力的絕望。她試探著走進他,撫模他的臉,卻見他皺著眉,緊閉著雙眼,猶如一個在睡夢里生氣的孩子,而他濃密的睫毛下,悄悄地滲出血來。
而她戰栗地站在他身邊,無助,驚恐,心痛,在心底急速蔓延。
猶如看到自己。
她自己,不也和他一樣,在這陌生而陰霾的世界里,被傷到體無完膚,只能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抱著肩膀瑟瑟發抖麼?
簡從軒——
不知道是在喊她,還是在喊自己。
或許,兩個相同的人,需要尋覓到彼此,在寒夜里互相溫暖身體。
而他的傷是什麼?她不懂,從來不懂。
因為不懂,所以更加疼痛。
簡從軒……
而他霍然睜開的的冰眸,在夢里,像是一把尖銳的錐子,直直地刺到她心里去。
「雪……雪!」
急切而緊張的呼喚,身體的戰栗,好像被一雙有力的胳膊控制住了。
白蘭雪猛然睜開雙眼,看見高東原,緊張地看著自己。而她,臉上是濕的,眼角也是濕的。
她竟然在夢里流淚了。
「雪,你做噩夢了麼?為什麼連做夢都會流淚,渾身發抖?」高東原的聲音極輕,像是怕觸踫到她的夢,可是卻有說不出的緊張。
白蘭雪哆嗦著嘴唇,愣愣地望著他,想到簡從軒在夢里流血的臉,淚水更加肆意起來。
「雪!告訴我,告訴我!」高東原將她抱起,一把摟進的懷里,「告訴我你夢到了什麼,你在害怕什麼?」
若是在平時,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掙月兌他的懷抱的吧,可是現在,她竟然沒有這樣的欲念,就這樣,在這樣無助的時刻,忽然需要有個肩膀可以倚靠,有一個胸膛可以灑淚。
她蜷縮進他的胸膛,肆無忌憚地哭泣,淚水濡濕了淡藍色的緞面錦衣。
哭到忘了哭泣的原因。
或許眼淚這種東西,在身體里蓄積得太久,是需要在某個時候滂沱而出的吧。否則,身體會因為載不動這許多又咸又冷的水而垮掉的吧……
她沒有說話,高東原也沒有再問為什麼,他好像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只是本能地緊緊抱住她,像是抱著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般,唯恐觸踫到她的傷口,所以,不問,不動,不說話。
過了很久,白蘭雪忽然听到他在耳邊說︰「我該死。我害你做噩夢。我害你連睡覺都在發抖,害怕。我是天大的惡人。」
白蘭雪沒有回答,他說得對,他是為她的夜晚制造噩夢的罪魁禍首。
「雪。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因為你身邊再也沒有惡人了。」他在她耳邊囈語似地講,「我是惡人,明知道你害怕我,厭惡我,還一直栓你在身邊,舍不得放你走。我從來只考慮到自己,忘了雪的感受。」
「雪,你明天就自由了——不,不是明天。」他頓了一頓,似乎要說的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我的雪,現在就自由了。」
白蘭雪在他的懷里睜大了眼楮,一把將他推開︰「你說什麼?」
她這才看到高東原的眼,深得像看不見底的大海,可他臉上陳列的寂寥,任何人都能一眼看穿。
他在想些什麼?
「我說,雪,你現在就自由了。」他的目光柔和而悲傷,伸出手來,抹去她眼角的殘淚,替她清理額邊被淚濡濕的劉海。
白蘭雪傻傻地任他在自己的臉上做這些事情,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看來我宣布得晚了。你馬上就不哭了。早知道這麼有效,我就早一點宣布好了。」高東原輕輕地笑了,而那笑容里的落寞滋味,卻濃得化不開。
「現在是什麼時候?」到了這種地步,白蘭雪反而冷靜下來。他竟然提出來要她走,她得好好分析一下,為什麼。
難道高東原對她沒興趣了嗎?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她早已不奢望能從高東原手里逃月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明白,只有留下來,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那個已將孤獨刻進自己血脈里的人,簡從軒。
她也要拯救他的緊固,為他取得自由。
而在她最不想走的時候,高東原竟然提出,現在就要給她自由。
他到底安的什麼心?
「現在麼?好像是午時才過一點。」高東原茫然四顧了一下,目光完全沒有焦距,他很快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白蘭雪明明看到,他盯著的只是空氣。
相當的心不在焉呢。
「午時。」白蘭雪淡淡地重復,「這種時候,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床邊呢?」
高東原怔怔地看著她——這次是真的看了,過了好一會,才道︰「哦,我和他們議事完,忽然想你了,過來看看你。」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為自己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一個錯誤的地點,而感到抱歉。
話也很誠懇,沒有編什麼像「我剛好路過」「不好意思,我在夢游」這樣的爛理由。
只是他的表情,還是有些木然,不像是一慣英明神武的梁王爺。
白蘭雪皺眉︰「別告訴我,你現在都還沒有睡。」
難怪他的眼楮看起來那麼干澀。
「最近北方邊防吃緊,戰事連連,所以朝廷里的事務也相應地比較多。」
白蘭雪毫不留情地斥責︰「戰事多也要按時休息。深更半夜不睡覺,逞什麼能?年紀一大把了,還當自己是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嗎?」。
話出口,連自己也覺得荒謬。她想問高東原為什麼忽然又讓她走了,可是說出來卻是這些話。真是……
可是高東原只是呆呆地「哦」了一聲,樣子木訥得很。
白蘭雪歪著頭看他︰「我說高東原,你怎麼了?走了魂了啊?」
「哦,沒有。」他像是忽然回過神來,淺淺一笑,「我在想你走了之後的情形,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好頭疼。」
白蘭雪撇了撇嘴︰「能是什麼情形,皆大歡喜唄。」
「雪是歡喜的吧。」
白蘭雪忽然高東原感到一直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力道加重了起來。
「嗯?」她不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
「雪,你是歡喜的吧——離開我。」他看著她,目光中不無焦慮。
一種報復的快感油然而生,任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他是舍不得她走的。
「我自然歡喜,你不覺得問得多余嗎?」。白蘭雪毫不猶豫地說,「你快走,你走了,我好在床上翻幾個滾慶祝一下。」
「先別攆我走。」他對自己搖了搖頭,「雪,我還有問題想問你。」
「廢話很多啊,你。」
「就一個。」
「說吧。」
高東原垂下眼,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來,似乎問這樣的話讓他很難啟齒︰「我在你心中,是不是魔鬼一般的人?」
白蘭雪有些吃驚。
他這不是自找難看嗎?若是換在以前,她一定毫不遲疑答個「是」,給他當頭一棒。
可是現在,這樣的答案只會把他推得很遠,也許真的就給她「自由」了。
可是她現在,還不想要自由呢。
「呃,要說魔君,你以前肯定是天下第一了。」她避開不去看高東原的眼。
可是即便是沒有對視,她也能明顯感覺到某人的眼里點起了燈籠。亮了一角。
「現在呢?現在還是嗎?」。他的聲音又迫切起來。
「現在還好了。」她轉過臉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回答。
「真的,真的?」高東原的聲音明顯快樂了一些,捏著她胳膊的手還雀躍地晃了幾晃。
白蘭雪不禁在心里哀嘆。
歐買噶的。中年人犯起痴呆來,實在夠讓人受的。
「對我評價的寬容,表面了你對那件事的心態,也在逐漸改善。」高東原站起身來,聲音平穩,「我一直在擔心,對你做了太過分的事,你會一直都有陰影。從不奢望你能徹底走出,可是,你能有這樣的回答,我感覺到自己的罪過被寬恕了。」
原來他在擔心自己能不能被原諒。白蘭雪忽然覺得生氣起來,說什麼關心她,說到底不過是他自己心里覺得內疚,急于自我救贖罷了。
自私的人。
「你何必呢?」白蘭雪的語調再次變得尖銳起來,充滿了嘲諷,「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坐。我以為你已經到達這種至高境界了呢。道德這東西,是給別人看的。高東原,有些事情,只要你能把自己說服,又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呢?你是王爺,想做的事情,誰敢說你,誰敢攔著你?遇見下一個白蘭雪,膽敢不听話,惹你梁王爺不開心,你照樣可以把她剝光了,鎖進金籠子,誰敢說你一個不字?」
說到「剝光」,「金籠子」這樣的字眼,她竟然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這件事,給她造成的傷害,已經刻骨銘心,是她之前說得太輕松,讓高東原竟然以為他已經被饒恕了嗎?
門都沒有!
高東原已經轉了過身去,看不到他現在什麼表情,可是他的身子,卻在微微地發抖。
是被氣的嗎?活該!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白蘭雪悻悻地想。
「這才是你真實的想法。」高東原轉過身子來,臉上的表情埋在陰影里,「雪,你還是那樣容易被激怒,心里的想法,只要一句話就套出來了。」
白蘭雪瞪大了眼楮看著他。
什麼意思,難道說,他方才的那番話,是為了套出自己的心里話,才故意那麼說的?
「你說出這句話之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你的自由約束在我能看見的範圍之內,畢竟我是自私的,還是想時不時能看見你,知道你的境況。可是現在,我終于下定決心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天涯海角,我不會加以干涉。我再無恥,也不願意自己以魔鬼的面目,再次出現在你的生活中。」
說罷,他邁開大步,身影迅速消失在七重帷幕之後。
白蘭雪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又被這個人擺了一道。雖然這麼說,可是他畢竟是對自己有情,想要確定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才會這樣套她的話,也不是那麼不可原諒……
頭疼的是,她竟然適得其反地,令高東原下定了決心給她「自由」……
歐買噶的。她真的,真的不願意就這樣離開啊!
這下,事情可難辦了……
開玩笑,高東原不是這麼積極吧。
第二天清早,白蘭雪還在溫暖的大床上擁被而眠,早已經將高東原說的給她自由的話,忘了個七七八八。
還在迷迷糊糊地做著夢呢,忽然感覺身上一涼,似乎是被子被誰掀開了,睜開眼楮一看,卻是高東原。
白蘭雪正準備發難,高東原卻先開口了︰「你這又是個什麼毛病?睡覺還把頭裹在被子里,跟粽子一樣,憋得不難受嗎?」。
白蘭雪沒好氣地將被子奪回來,重新蒙在頭上︰「嗦,我怎麼睡覺用得著你管嗎?」。
大清早的就來騷擾人,不是說現在國家邊防吃緊嗎?堂堂梁王爺,國家棟梁,吃飽了沒事干啊?
忽然听見外面高東原的聲音,大聲在對幕簾外的某個僕人說話。
「鄔姑娘看樣子還要睡個回籠覺,我在外面等,她什麼時候睡好了,你什麼時候叫我。」
什麼?他在外面等,她怎麼可能睡得著?而且,真的有心讓她睡覺,就一聲不吭出去好了,還故意說這麼大聲,存心氣她嗎?
白蘭雪猛然掀開被子,一坐了起來︰「你有什麼事,說,說說!」
「好凶悍的女人啊,你這樣子,我真擔心你出了府之後沒人敢要你呢。」高東原笑著,咬著牙走近她的床,「今天天氣很好,帶你出去玩啊。」
白蘭雪眼楮一亮。
天啊,自從從湖邊小築被池宿帶回來之後,她悶在梁王府已經有快一個月了,這一個月的時間里,她身體孱弱得很,每每提出要求想要出去,高東原總是不允許。
「好,我馬上起床。」白蘭雪振奮地掀開被子,從床上一躍而起,卻看見高東原眼神古怪地盯著她瞧。
白蘭雪忽然醒悟過來,自己一向有果睡的習慣,到這個世界以後,因為各方面的條件不允許,實在沒辦法向以前那樣光著身子睡覺,而是,她又很不習慣穿這邊的肚兜,貼身小衣之類,所以每晚只用一條大被單,像系浴袍那樣,從胸前到背後,將自己身子一裹了事。
現在,她就裹著這樣的被單,著肩膀,站在高東原面前。
白蘭雪的臉刷的就紅了︰「你看什麼看,轉過身去!」
高東原反而坐了下來,堅定地道︰「不。」
「我要換衣服!」
「換啊,我看著你換。」
「看你個頭啊,快出去!」
高東原瞪眼道︰「不知道你在害羞什麼,你身上哪個地方我沒看過?」
白蘭雪臉色愈發難看。高東原已經很久沒有對她這番無禮過了,自從金籠子事件以後,他對她簡直是彬彬有禮,在男女關系上再不越雷池半步,讓她幾乎忘記了高東原曾經有過那樣邪惡而粗暴的時候。
所以現在又遇到他的正宗反應,白蘭雪立刻便像一只刺蝟一樣,豎起了渾身的刺,充滿敵意地看著他。
高東原皺著眉看她的反應,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快,嘆了口氣,掀開幕簾走了出去。
白蘭雪剛舒了口氣,卻听見高東原在外面幽幽地道︰「何必呢?我只要一閉上眼楮就能看見你沒穿衣服的樣子。哦,你看,我現在又看到了。」
白蘭雪氣得幾乎要發狂,三兩下穿上了衣服,扯開緊閉的幕簾,沖了出去。臆想中的高東原一定是帶著猥瑣的表情,閉著眼楮站在那里意yin。
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會毫不猶豫放棄這數月以來苦心經營的偽良好關系,直接和他翻臉!
可是,扯開幕簾的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微笑著的高東原。
眼楮明淨溫和,如一株直挺的蒼柏一樣站在那里,淺笑著看著她的高東原。
「你走以後,我會很懷念你這頭容易被激怒的小動物的。」
他說著,微微向她張開了懷抱。
或許是被他白蘭雪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他,就像走進一個開了門的籠子,無害的籠子。
她只是站在那里,沒有迎合他的懷抱,她知道高東原會將懷抱鎖緊,就像籠子會關上門一樣。
她很想說︰「你懷念什麼?我又沒有說我要走。」
可是終究沒有說出來。
這樣的話,面對高東原,她始終還是覺得很難啟齒。
高東原將她輕輕擁入懷里,兩只手很自然地在她後腰上合緊。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仿佛這樣輕松的相擁,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白蘭雪的心里卻很不是滋味。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高東原開始放松了芥蒂,到了這樣的地步呢?
他對她張開懷抱,她就只能順從地走進他的懷里,沒有別的選擇余地了嗎?
事實上,她完全可以無視他的動作,從他身邊走開,讓他的懷抱冷在那里。可是她沒有這麼做。
就算是,在努力維系,他們兩個之間的和平關系吧。
可是心里卻有個聲音在重復,不是,不僅僅是這樣的。你的神經逐漸被麻痹了,白蘭雪。
想到這兒,不由得渾身不自在起來,白蘭雪著急地從高東原閉合的胳膊里鑽了出來,又擔心他會發現她的那點小心思,于是揚起臉來對他一笑︰「你說帶我去玩,玩什麼呢?」
高東原沒有讓自己空了的懷抱僵在那里,而是很自然地收了姿勢,皺起眉來︰「很傷腦筋啊,因為我沒有帶女孩出去玩的經歷。」
白蘭雪板起臉,節目都沒有安排好,就要拉人去約會啊?
一直專注于研究她表情變化的高東原嘆了口氣︰「什麼時候有些人才能學會一件事,不要讓自己的心理活動這樣透明呢?」
然後,他彎下腰來,像看小孩子一樣地看著她,說話的口吻也像在和小孩子打商量︰「騎馬,我帶你騎馬,好不好?」
白蘭雪強忍住想要跳起來歡呼的,板著臉道︰「隨便。」
騎馬,一直想要做而沒有做成的事情,好——快——樂——啊!
「哦,隨便麼,就是不太願意了,那我們換一個好了,換什麼呢?我看就去街上隨便逛逛好了——」高東原拉長了聲音,慢條斯理道。
逛街?好啊,逛街也好啊!穿越過來這麼久,連這個世界的集市街道是什麼樣都沒見識過,這件事說出來的話,應該算是穿越史上的一大丑聞了吧!
而且,好久沒有血拼了,真的很饞啊。而且,高東原又是個超級巨無霸型的人形取款機,世界上應該沒有比這更爽的事了吧……
所以白蘭雪的臉上就繼續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