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戰爭的起因。起初其實並不是因為叛亂,而是來自于甫遺族定期舉行的一次盟會。舉行盟會的所在,就在東縉境內,一處靠近邊境、名為「積雪坡」的地方。來自各地散居的頭子、甫遺族的殘存遺民,都會在一月之前趕到此地,選出聯盟的領袖。積雪坡大會的規模雖然不小,但甫遺族人只佔與會者的三分之一,大部分的參與者還是東縉人,多數都是盜匪馬賊之類的角色,或是一些居無定所的流民,想要藉著亂世動蕩的時機,找尋飛黃騰達的機會。甫遺族因為地處東縉邊疆,屬于三不管地帶,所以流民盜匪之類特別容易聚集,其中不乏別有用心的落魄政客,對東縉政權耿耿于懷的,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慫恿無知的甫遺族居民對抗東縉。因為盟會能吸引大量層次迥異的人士,所以就變成了這些落魄政客蠱惑人心的最佳場合。
最初東縉政權並沒有將這小小的雜亂盟會放在眼里,可是幾年的時間下來,這些被蠱惑而加入盟會的人越來越多。竟然形成了一股可以勉強與東縉邊境軍抗衡的力量。這些游兵散勇隔三差五地就對邊境居住的東縉居民進行騷擾,殺人放火,搶劫越貨,為非作歹,由于他們的力量正在逐漸變得生猛,所以邊境軍在抵御的同時也不敢怠慢,直接上報中央,請求皇帝支援。
所以,高東原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摧毀這個盟會。盟會就一塊散發著濃烈臭味的肥肉,吸引了諸多嗡嗡直叫的蒼蠅,只要把這塊肥肉滅除了,蒼蠅們自然也就跟著消失了。
這應該是件非常簡單的任務,可是因為甫遺族族人里面,有不少會妖術巫咒的,傳說他們能剪紙為馬,撒豆成兵,甚至有道行深著,可以呼風喚雨,控制天氣,普通軍士對他們束手無策,所以高東昇特意派遣了他極為信賴的皇叔高東原。
高東原說,其實他自己並無對抗妖術的本領,可是他手下有一位得意干將,有著與言語不通的甫遺族溝通的能力。
當白蘭雪知道這位得意干將的名字的時候,她真的無法不驚訝。
此人竟然會是池宿。
雖然早已知道池宿也在這次行軍的行列中,可是白蘭雪認為他的任務不過是為高東原保駕護航。並無其他,可是,她卻從高東原的嘴里,听到了一些讓她吃驚的事實。
月兌下了所有人習慣的親身侍衛的稱號,再穿上特殊縫制的戰袍,池宿的身分不再是那個高東原身邊管家式的人物,而是梁王府影衛隊的隊長。
天,她知道高東原身邊,是無時不刻都有影衛相隨的,她也知道高東原身邊,是總也缺不了池宿的,可是她從來也沒試想過將這二者聯系起來。
池宿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啊。可是,這些話是從高東原嘴里說出來,絕無可疑。高東原說,由于長年執行各種影子任務,池宿在梁王府是唯一一個可以神出鬼沒而不必遭到譴責和懷疑——而這點,白蘭雪絕對相信,因為他有幾次神出鬼沒的時候,她也正好在場……
原來,池宿率領的影衛隊,除了保護高東原以外。還會在高東原的批準之下,合法地做一些看起來似乎不太合法的行為。要殺掉某個人,可以靠暗殺;但要殺掉某一群人,或是廣及整個城鎮的滅口,池宿的影衛隊就會派上用場。
高東原直言不諱地說,池宿和他帶領的影衛隊,幫助他除掉了不少擋路的人,這些年他的仕途會走得如此順暢,池宿功不可沒。而影衛隊與甫遺族之間的聯系,則在于一次偶然。
甫遺族是一個好戰的民族,時常與邊境的其他各部發生沖突,某次甫遺族在與他族的一次對抗中,即將遭遇慘敗時,影衛隊出人意料地出現,幫助甫遺族突圍,使得甫遺族免于被消滅命運。
而遠在京師梁王府的影衛隊會忽然出現在千里之外的邊境的原因,大概也是因為此處出現了某個對高東原的利益形成威脅的集團吧……關于這件事情高東原沒有多說,白蘭雪也沒有追問的興趣。她依稀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池宿是一個比臆想中還要厲害百倍的人物,自己還是乖乖地順從他的安排比較好……
正是基于影衛隊與甫遺族的這層特殊關系,高東原此次的對敵方針預備分上下兩策,上策就是派出池宿,與甫遺族進行正面談判,要求他們退出盟會。如果甫遺族同意退出,那麼剩下的那些流民的力量就不足為懼了。
而下策則只有兩個字,那就是動武,用軍事力量說話。
高東原,顯然已經做好了兩手準備。因為他不僅隨身攜帶了池宿和影衛隊。也順便攜帶了將近七萬的大軍,對邊境這一股煩人如跳蚤般的小勢力,他是志在必除了。
果不其然,雖然面臨著來自東縉的強大壓力,今年的盟會還是如期舉行了。
經過苦苦哀求,千方百計打消了高東原的關于「戰爭是男人的特權,女人這樣嬌女敕的動物更適合待在營帳」的觀念,白蘭雪終于獲得了隨同觀戰的資格。
高東原顧忌到她的安全,用輕巧而堅硬的盔甲,將她全副武裝起來,白蘭雪雖然覺得他這樣的謹慎很多余,卻仍然選擇听話。
她臆想中的盟會選舉,該是刀光劍影,鐵血而殘酷的,誰知……
甫遺族的浪人選手,與高東原安排出的幾位東縉勇士對峙而立,雙方只簡短地交流了幾句話,空氣里便充滿了劍拔弩張的味道。
負責翻譯的東縉文士走到高東原身邊,頗為緊張地向他稟報︰「他們拒絕和談,說盟會是甫遺意義極為特殊的組織,推選盟主意義非常,縱使于他們有恩的屈大人親臨,他們也只能得罪。而不願意取消盟會。」
高東原點點頭,並沒有什麼吃驚的表情︰「那就用拳頭說話。」
「王爺,這第一仗,請由我先來。」
是池宿的聲音。
「不用手下留情。」「是,王爺。」
話音剛落,絳紫色身影縱身而起,身手俐落,在全場為之嘩然的同時,池宿已如一尾雲雀般,輕飄飄飛身降落在甫遺族浪人面前,向他們抱拳討教。
甫遺族浪人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動手,畢竟池宿是對他們有重恩的人物。
「沒關系,大家一起來。」池宿善解人意地道,「你們都是盟會的精英,也是參加盟主選舉的熱門人選,如果聯合起來也不是屈某的對手,那麼盟會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們看呢?」
池宿本意可能並不是譏嘲,但是听在熱血方剛的甫遺族人耳里,卻十分不是滋味,他們擺成一個古怪的陣勢,嘰里呱啦地吼了幾句,對池宿展開了攻勢。
生在北方的甫遺族人,身材比較高大,骨骼粗壯而強硬,這對于練家子來說,固然是難得的長處,可是也因此往往會吃虧在動作不夠靈活,變化不夠機動上。
但是這幾個甫遺浪人,卻打破了身高給他們的動作變化帶來的劣勢,不僅出手凶悍有力,而且周身配合相當協調,動作轉換之間,絲毫沒有凝滯。
白蘭雪不禁在心底為池宿捏了一把汗。
雖然她對這男人全無好感,但是畢竟大家相熟一場,而且甫遺族人實在是面目粗獷,外形鄙夷可憎,不僅是她在心底期盼著他能贏,對當天圍觀的任何一名民眾來說,相對于長相抱歉的甫遺浪人,面目清秀俊朗,風姿飄逸颯爽的池宿,在雙方沒有正式動手之前,就已經獲得了大眾在印象上的優勢得分。
交戰已經開始。
幾名甫遺浪人,已經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列內外兩層,將處在中間的池宿團團包圍住。
有了前面的故事鋪墊,白蘭雪理想中的池宿。身手該是極為了得,即使不能在一開始就取得壓倒性的勝利,卻也一定能在五分鐘之內解決問題。
然後,這場戰斗從一開始就出現了極為明顯的強弱對比,出乎人意料的是,強的一方,竟然是甫遺人。面對他們的凌厲攻擊,雄渾掌力,池宿純粹以靈活身法閃躲,並沒有采取任何有效的進攻。
雖然白蘭雪是個門外漢,對武功從來沒有研究,可是武打電影也看了不少,從前她只覺得電視上的那些武打明星動作過于花俏,只是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而擺出的一套套華麗的動作。可是現在她卻發現自己錯了。原來武功到了一定境界,真的是可以很華麗很華麗的。
眼前的場景,似乎還比電視上看到的武打場景華麗了N多倍。在她眼里看來,甫遺人出手相當粗魯暴戾,他們所出的每一個招數,似乎都是為著奪取對方的性命來的,不是頻繁攻下盤,就是鎖爪直逼咽喉,要麼就是朝太陽穴,眼楮這樣的要害部位伸手。此情此景不由得令人產生疑問,池宿真的曾是這幫人的救命恩人嗎……
面對這樣毫不客氣的攻勢,池宿只采取了別樹一格的閃躲方式,在甫遺人窄小的包圍圈里彈躍如飛,穿梭似電,紫光白影,剎那間仿佛分身千百,看得人眼花撩亂,捉模不定。
只是,閃躲功夫再華麗,終究也是閃躲,當不了飯吃,解決不了正事啊。有一種動物能躲在殼子里逃避大象的踐踏,可也因此而贏得了「縮頭烏龜」的美譽,千代萬代也擺月兌不了強勢人群的鄙視啊……不論他怎麼習得這閃躲神技,他確實踫到了強敵,而這一群甫遺浪人顯然在群毆之事上經驗十足,池宿的靈活身法只能拖延一時,卻不能擾亂他們的攻勢。作為池宿的熟人之一,白蘭雪不禁為他感到臉紅。要是這樣一味閃躲,當初就不要說那種大話嘛,還說什麼什麼「沒關系,大家一起來」,搞不好連台都沒得下。七八個距離池宿較近的甫遺浪人高聲呼喝,雄渾掌力連接而出,很巧妙地逐漸封鎖了池宿的退路,慢慢限制他的騰挪空間,把他逼到了一個角落,除非他願意棄權離開包圍圈,否則當甫遺浪人的下一掌擊下,他就只有硬拼。
白蘭雪在百忙之中偷偷的瞄了身邊的高東原一眼,他卻全然不似她這樣投入得連手心都是汗,反而像是在看一場無關緊要的皮影戲,嘴角甚至都噙著笑。
而下一刻,適才令那幾名甫遺浪人,齊齊長嘯一聲,以池宿為包圍圈,不約而同推出猛烈一掌來,這樣的著數他們已經出過多次,白蘭雪已經看得有些眼熟了,因為來勢相當凶狠,令她心驚肉跳了好幾次,若是像之前那樣,池宿還有退路,或許還能躲開這一招重創的殺著,可是此刻,他卻沒有任何準備逃逸出這致命包圍圈的跡象。
于是這一掌,凝聚在青筋畢露的甫遺浪人臉上,如狂風、如暴雷,向池宿轟擊過去。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掌下去,已經足以斷掉被包圍之人任何可能的生路。
何況這是凶狠度高度一致的,來自七八個方位,密不透風的致命攻擊。
旁觀著的幾個甫遺浪人的臉上,已經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
掌力尚未擊實,池宿的衣衫已經受到波及,紫色的長袍,無風自揚,似乎要被這凌厲的掌風刮破,擊碎。
白蘭雪仿佛已經看到了池宿那筋折骨斷的慘烈情形,再多一秒,她就要緊緊閉上眼楮,不忍再看了。
一雙帶著關懷溫度的手,蒙上了她的眼楮。
「我早已說過讓你不要來,你偏偏不听。」
身後傳來高東原略帶嗔怪的聲音。
白蘭雪在心中哀嘆一聲,高東原說的對,女人可能真的是不適合鐵血戰爭的生物,光是觀看這樣的場景,就已經讓她周身戰栗,血液幾欲凝結了。
可是,不知出于一種什麼心理,她飛快的將高東原擋住眼楮的手從臉上撥開,再次睜大了眼楮。
或許,她只是想向高東原證明,她不是懦弱的代名詞,女人不是懦弱的代名詞。
或許,她只是想看看池宿這個不像壞人的絕頂壞人,最後是怎麼死的。
或許,她只是覺得,血肉橫飛,活人慘死的場景,並不比之前所受的那些陰暗待遇,令人更難以忍受。
她已經沒時間去仔細分析此刻的心理波動,總而言之,她決定直面這一切。
然後,她很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
答案果然在下一秒揭曉。在雷霆般的攻擊之下,沒有看見意想中血肉橫飛的場景,反而是一道絢爛的紅光,從幾欲被掌風震碎的絳紫色長袍下冉冉釋放出來;紅光中更似乎蘊含強橫力量,把甫遺浪人勢若五岳齊壓的狂暴掌力,硬生生隔擋在離體一寸之外。甫遺浪人面上的微笑消失,露出了錯愕的表情;紅光的主體緩緩凝聚成形,那形態,像是鳳凰的火焰熾羽一般飄逸而靈動,而那顏色,則像是剛從傷口里流出的溫暖的鮮血般危險而猩紅。
這美麗而危險的紅光,緊繞著他的身軀緩緩流動,繼而在他清瘦挺拔的身姿上,凝成一套微紅的保護層,妥善而貼身地覆蓋遍了他全身,竟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圍觀的人群,無論是甫遺族一方,還是高東原一方,都發出了不可抑制的驚呼。
高東原身後,已經有熱血的將士大聲地叫起好來。
白蘭雪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連指甲已經掐入掌中都渾然不覺。
只有高東原一直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竟然還非常閑情逸致地輕輕拍了她一下,示意不必緊張。
這個時候,也只有高東原伙,才會沒心沒肝地保持這樣的冷靜吧!
這保護層形成後,在最外層面上繚繞的微薄的火焰紅光明顯地凝滯起來,少了一份飄逸的靈動,多了一份堅固和強硬,盡管依然肉眼難見,卻在空氣里增加了熱和力,令人感覺到,從他體內噴薄出的能量,在瞬間增強了十倍。
而那以他的身體為中心,發出來的光與焰,仿佛一頭振翅而飛的血翼鳳凰,和強大熱力一起往四周射去,而與之相比,甫遺浪人的掌力卻急速衰弱下去,氣勢凶猛的奪命一掌,在轉瞬間便被甲冑上的血光給吸化,點滴無存。
七八個甫遺浪人仍舊保持著進攻的姿態佇立,只是已經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一動不能動,他們臉上不約而同地出現了極度震驚,極度訝異的神色。
然後,再齊齊地從嘴角里,滲出一股流量大到不容忽視的鮮血來。
當紅光消失的時候,片刻之前還氣勢洶洶的這幾個甫遺浪人,已經集體栽倒在地,動彈不得。
場上所有人都沒有了聲音,安靜得能听見鳥飛過時扇動翅膀的聲音。
「梁王爺是很有誠意和談的,大家怎麼不懂珍惜呢?」池宿拍了拍衣衫上看不見的塵土,好整以暇地從栽倒的包圍圈里走出來,態度一如既往地溫和無害。
他這樣的神色,叫人不敢相信,方才神跡般的功力,是從同一個人身上發出的。
高東原站了起來,臉上是輕薄的笑︰「不錯,機會我給過你們了,從現在開始,你們除了集中全族只民力拼死一戰,再沒有別的選擇。」
白蘭雪緊緊咬住了嘴唇。
如果說,周身散發如此強大的能量,大到足以同時滅除七八個這樣的高手,也不能把池宿怎麼樣的話,那麼上次,他化作薩滿為她贏得新生後,身體虛弱得連行動都成了問題……這是怎麼樣的犧牲?
他竟然為她做這樣的犧牲,難道僅僅因為她,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嗎?
操縱棋盤,博弈廝殺的棋手,會為了一粒棋子,而選擇耗費掉足以威脅到自身力量的犧牲嗎?
她真的,不願接受他這樣的恩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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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甫遺族的戰爭,在第二天便正式拉開了帷幕。
關于戰爭這一詞匯,可以找到很多定義,比較官方的解釋是︰當事者之間事情矛盾爭端到達白熱化之後對對方采取的粗暴的毀滅行動,是一種不能通過其它手段解決問題的解決方式。
而在高東原的引導下的這場戰爭,可以說並無「非進行不可」的理由,套用他說的一句話,只是「機會我給過對方了,只是他們不懂得珍惜」而已。
白蘭雪這才領略到政治里所蘊藏的厚黑學,也許從一開始,高東昇要求高東原出征之時,就已經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將這為害邊疆多時的甫遺族,消滅殆盡,一個不留。
或許,所謂的和解,只是東縉方面擺出的一種姿態,根本沒有付諸實踐的誠心。
這是壓倒性的戰爭,由于兵力的過于懸殊,幾乎從一開始,勝利的一方就早已注定。
事實上也是如此。東縉擁有的不僅是像高東原和池宿這樣堅毅果斷的領袖,同時還擁有大陸上最為先進的武器,紀律最為嚴正的軍隊,以及軍士們心中無比高漲的戰斗熱情。
但是,正當所有人都認為,東縉方能夠在一個月內結束戰斗,班師回朝的時候,性情剛烈的甫遺族人,卻以不計代價的自殺性方式,給了高東原這一方的軍隊一記慘烈的反擊。
當這個驍勇善戰的民族,發現他們的任何抵抗,在過于強大的東縉面前,不過是蚍蜉撼樹,對本民族即將滅亡的命運起不到任何幫助的時候,他們做出了尋常之人永遠無法做出的決定……
白蘭雪永遠也忘不了當天的那一幕。如果時光能夠倒轉,她一定會選擇听高東原的話,不要到場,不要觀看。
這場自殺性的反攻,並不是獨立存在的事件。那天,如同連續半個月來甫遺族人對東縉進行的所有進攻一樣,他們的姑且可以稱之為軍隊的群體,還沒有在他們的姑且可以稱之為坐騎的馬匹(不僅有馬,還有騾子,驢子這樣的家畜)上坐定,就已經被高東原派出的先鋒隊伍,殺了個潰不成軍。
擺出的陣勢被殺亂以後,那些紅著眼,流著血的甫遺族人,艱難地,跌跌撞撞地重新聚集在一起。
東縉方面的將領,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居高臨下的笑容,輕蔑地看著自己的敵人,並不急于給他們決定命運的最後一擊。對他們來說,這場戰爭就像游戲那麼好玩,而這群甫遺人就像是奄奄一息的老鼠,怎麼也逃不過貓的手掌心的。
白蘭雪皺著眉頭,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現實生活里,領略到戰爭的殘酷。
戰爭是什麼?對從前的她來說,戰爭是烽火台上裊裊的狼煙,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里的號角,是絕代佳人在滴血的刀鋒前猝然蒼老的紅顏,是培育出驚世駭俗的愛情的最佳土壤。戰爭是鐵血,可也蘊含著壯麗,是浪漫。
而只有親身經歷了,才會明了,戰爭只是殘酷的,是人殺人的猙獰游戲,這樣的游戲,甚至不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每天都有無數鮮活的生命,為著心中燃燒著的那一把無名之火,白白地逝去。
而現在,甫遺族人心中的這一把火,顯然已經燃燒到了熾熱發狂的地步。
他們大概有二十幾個人之多,一個時辰之前,他們還背負全族人的希望,可以現在卻已經完全地頹敗下來,受著傷,流著血,有的甚至連行動都非常困難,要由族人攙扶,才勉強地攏成一個圈。
他們將頭湊在一起,用東縉人听不懂的語言交流了一會兒,聲音高昂,情緒激憤,從他們的樣子來看,他們好像在商量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並且很快就達成了共識。
然後,這些人轉過頭來,用充滿了血絲的眼楮,狠狠地瞪了己方的仇人,騎在高頭大馬上看好戲的東縉將士一眼,而這眼神里包括的仇恨和決絕,足以令從這場戰爭中存活下來的東縉人終生難忘。
東縉將士們,依然沒有感覺到危險的來臨,有個別嗅到不詳氣息的,也只是在心里稍微打了個惻,卻沒有任何人選擇退縮。
的確,勝利唾手可得,他們沒有退縮的理由。
如果時間真的能夠重來,相信他們也一定會如日後的白蘭雪一樣,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吧。
甫遺族一方,從人群圈里,走出一個壯碩的青年男子,他是這群人里力量最為強大,也是受傷最輕的一個。
他面朝東縉將士的方位緩緩地跪下來,頭深深地垂下,凝視著地面,雙手則高舉過頭頂,喉中發出一聲暴烈的怒吼。
東縉這邊的隊伍里發出一陣譏嘲的哄笑,他們認為,這是這群敗軍俯首投降的舉動。
剩下的二十多個甫遺族人,並沒有理會來自敵對方的嘲笑,而是一個接一個地走到青年男子的身邊,為首的那個老人,口中念叨了幾句沒人能夠听懂的甫遺語,然後將自己的右手,緩緩地蓋在青年男子的頭上。一道微藍的光在老人的手掌和青年男子的頭蓋骨相接的地方浮起,若隱若現,隨著藍光的漸漸強盛,老人原本紅潤的臉色,慢慢變得慘白,周身的肌肉也在緩緩萎縮。
任何人都得出,他的生命跡象正在逐漸消失。
而青年男子則一直緊閉雙目,將頭低沉地垂下,出了喉間偶爾發出一聲類似動物的低嘯,沒有任何其他舉動。
東縉一方,由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不知道對方在搞什麼鬼,而且,似乎也已經覺察到了對方此舉絕對不善,于是他們選擇了保持集體的緘默。
當藍光迸發到最盛,幾乎變成耀眼的紫色光芒之時,老人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血肉和靈魂的皮囊一般,軟綿綿地栽倒在地面,再也沒有站起來。
白蘭雪眼楮竟然濕潤起來,直覺告訴她,這群甫遺族人進行的儀式,是以群體的生命為代價,來換取某個個體的極端強盛的過程。
她的動容,不是對這老人的憐憫,而是被人這種動物在極端情況下迸發出的精神力量深深震撼。
不是同情,是震撼。一種能喚出眼淚的震撼。
而她的猜測,最終被證實。
不出所料,余下的二十多個人,也逐一走到青年男子跟前,將右手手掌覆蓋于他的頭頂,當蔚藍的光轉變到極盛之時,這人便會軟綿綿地栽倒在地。
隨著倒下人數的逐漸增多,青年男子面色越來越沉,他的皮膚,開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藍色,隔著皮膚偷出來,似乎他身體里流動的,已經再不是紅色的血液。
而在高東原這一方,驕傲自大的東縉兵士,則像是在看把戲一樣地看著彼方上演的這一幕,誰也沒有向不利于己方的可能上想。
白蘭雪看了一眼身邊的高東原,他臉上是一派靜水般的寧靜,看不出任何波瀾。
要不要把自己的猜想告訴他?如果真的這麼做了,她的話一定會引起高東原的警覺,然後他會授命自己的軍隊,嚴正以待,不要掉以輕心。
白蘭雪幾乎已經這麼做了,她已經向高東原轉過了頭,正欲開口,卻明顯感到身後傳來一陣陰測測的涼意。
人有的時候會感覺到後背發涼,多半是心虛,恐懼的原因,那種涼意多半是心理作用導致的,因而是抽象的,並不是身體的真實反應。
可是此刻,白蘭雪卻真的覺得,有一股寒冰逐漸地貼近她的身體,向她的骨髓靠攏。這種涼意,絕對是能感覺得到,觸模得到的。
有人在阻止她開口。
白蘭雪本能地向涼意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卻看見池宿站在身後,以警示的目光看著她。
他顯然不希望她向高東原透露任何訊息。可是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希望看著高東原吃虧失敗?可是對方不過是一群在拼死一抗的可憐異族而已,就算這奇術的力量有多麼恐怖,畢竟集結的人數太少,對高東原能造成的損害,也是微乎其微。
作為一個秘密籌劃了N多年的老陰謀家,池宿為什麼要貪圖眼前的這一點蠅頭小利?
白蘭雪沒有多想,既然他不願意讓她講,那麼她就不講,讓高東原的人自生自滅吧,本來她就已經很同情對面的這些甫遺人了……
「雪,怎麼了?」
她的細微的動作和神態變化還是沒能逃月兌高東原的眼楮,他似乎永遠有這種能力,一邊關注軍國大事的同時,一邊將眼楮牢牢地鎖在想要關注的人的身上。
白蘭雪反應也算是敏捷,微微垂下眼睫,低聲道︰「我真有些不忍看下去了。」
高東原苦笑道︰「那就不要看,也沒有人逼你,回營帳去吧。」
白蘭雪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也好……」
高東原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兩下,道︰「你自己回去,這里還要有一陣亂,我要留在這里,軍士們情緒能平穩一些,就不陪你回去了。」
白蘭雪有些發怔,難道他已經預料到甫遺人的舉動會對己方產生威脅了?如果真的也意識到了,為什麼不出面要求軍士們提高警惕?
太多的疑問縈繞在心頭,她卻終于只是道︰「你是統帥,當然要留在戰場上,陪我回去算怎麼回事呢?」
「雪真算是個識得大體的姑娘。」高東原微笑著點了點頭,給了她這麼一個類似哄小孩的贊揚,然後目光重新轉移到對面的甫遺人身上。
現在,七八丈之外,滿場佇立的甫遺人,就只剩下那個青年男子一個了。
片刻之前還生龍活虎的那些甫遺勇士,已經變成了二十幾具沒有生命力的尸骸,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上。
慘不忍睹。
白蘭雪在心里哀嘆一聲,轉過身,預備回自己的營帳。
可是就在她走出沒幾步的時候,卻听到了一聲聞所未聞的長嘯,像來自深山叢林里的猿啼,悲切哀慟,又像是層雲籠罩之下的冬雷,急切而沉悶。
白蘭雪忍不住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而這一眼,卻讓她和所有在場的東縉兵士一道,發出了驚愕的呼聲。
片刻之前還跪在地上的青年男子,已經冉冉地升起,懸浮到了空中。
是的,就像清晨初生的太陽一般,冉冉升起,並且周身發出了幾十道耀眼的光芒。
若不是親眼看到,白蘭雪絕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
沒有托力,人為什麼會無故地月兌離地面,在空中長時間地停留,並且越升越高,直到到達一個匪夷所思的高度?
「多麼里拉多,期期昂里多!」
在空中,如同星辰般明亮存在的男子,怒睜雙目,發出如斯清哮。
依然,沒有人能夠听得懂他說的這句話,可是人群已經開始慌亂起來,現在這種情況,即便是個傻子,也能嗅到危險氣息了。
那幾十道耀眼的光芒,越發變得炙亮奪目,從青年男子的前胸後背,各個方位,筆直地投向東縉軍隊之中。
「天火!這是天火!」人群中已經有人大聲叫喊起來,聲音里充滿了驚恐!
天火達到地面,立刻燃起可怕的火焰,光焰觸及到的人馬,立刻被烈烈凶焰吞噬干淨。而那些僥幸沒有被火焰射中的人,只要在光焰能照亮的範圍之內,都無一例外地感受到了極為可怕的灼傷。
一時之間,七萬余人的隊伍哄亂起來,大家胡亂奔走,競相踐踏,人仰馬翻,哀聲一片。
白蘭雪已經看得呆了,腳步忘了挪動,連閃躲都記不得了,只眼睜睜地瞧著空中那神明般的男子,從匪夷所思的高度,如同鷹鷲一般俯沖而下,直直地朝自己所在的方位攻襲過來。
不好,他攻擊的對象是高東原!
這樣的念頭從腦中冒起,白蘭雪正欲回頭提醒,身體卻被一道強橫的力量拖拽,很快她就感受到了熟悉的體溫。
凝眸一看,果然是高東原。
「你做什麼?還不快跑,看不出來嗎?他要的是你的性命!」不知為什麼,白蘭雪情緒激動起來,眼楮望向天空,那男子俯沖的速度極為迅疾,離高東原的頭頂不過兩三丈的距離了。
高東原身邊的護衛和兵士,嘴里紛紛嚷著「保護統帥」的口號,可是卻一個接一個的,被甫遺人憤怒的天火燒得魂飛魄散。
奇怪的是,那天火像是長了眼楮一般,明明是以高東原為中心來發射的,卻全然沒有傷到他分毫。
他想要生俘高東原……
「高東原,你快跑!」白蘭雪急得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連聲音都變了。
都說人在平時無論怎樣刻意壓制和抵抗,在臨死之前,該流露出來的,還是會流露出來。
這句話的真偽,白蘭雪已經無法去考證。她只知道,這個時候,她真的不願意高東原就這麼死去了。
「我亂跑只會波及到更多無辜的軍士,毫無用處,你別亂動,亂動就沒性命了。」高東原低而快速地說了一句,一直牢牢地將白蘭雪護在自己的懷中。
已經能清楚地看到那男子臉上的猙獰表情了,在火光的照耀下,他臉上的寒毛孔都能看得清,白蘭雪驚懼地閉上了眼楮,感覺自己就像是要被老鷹俘虜的小雞,而高東原,就是那只張開翅膀,緊緊護住自己的老母雞。
天啊,這是什麼時候了,竟然還在想這種事情!白蘭雪已經沒有辦法對自己不合時宜的幽默感生氣了,因為此刻的她,已經能听到由于某種生物飛速接近,壓迫頭頂空氣而帶來的呼嘯風聲了……
一秒,二秒,三秒。
白蘭雪在倒數著最後一刻來臨的時間。即使閉著眼楮,她也能感覺得到,周遭正在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熾熱……
一陣不屬于這個場合的清風,迅疾地掠過。
然後,明亮黯淡了,熾熱消褪了。
什麼?
怎麼可能?
白蘭雪不可思議地睜開眼楮,驚愕的發現,幾秒鐘之前還如煞神一般存在于半空中的甫遺人,已經栽倒在地,像是一顆流星,燃燒了全部的熱量,然後墜落成隕石。
他真的已經如隕石一般,周身漆黑,再也看不到半點光明的痕跡,身上散發著一種,肉類被燒焦烤糊的味道。
「王爺,請恕屬下來遲。」
朗若清風的聲音。
是池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