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妙扯著辮梢的紅纓穗唏噓︰「那四個大漢真是高手,可惜。」可惜跟了這麼個古怪的主子,前途無亮。
她也說「可惜」,跟康親王的聲調都一樣。趙霽雲心里一頓,剛想開口,兩人已經走回了燒烤的地方。
那個德秀看見妙妙就湊上來,一副土狗看見肉骨頭的饞樣︰「妙妙,那個親王長什麼樣?」
妙妙很想八卦,看了一眼阿布,他正在專心剔肉,她低聲道︰「很瘦,可是比女人還好看,像什麼,對了,就像一朵帶毒的花。保管你看了他就想不起我是誰了。」
「絕不會。」德秀叫起來,一臉受辱的表情,捂著胸口,「妙妙,你嫁給我吧。」
妙妙和阿布甚至連眉毛也沒抬一下。
李瀚文見德秀以蹲坑的姿勢跟妙妙求婚,被雷的直翻白眼。兩人已經混熟了,這家伙嘴上能跑馬,天南地北的胡侃,似乎什麼都知道一點。調侃起來的德性有點像妙妙,難怪兩人喜歡湊在一起。只是半天之中,他已經向妙妙求了十來次婚。這種在李瀚文看來要非常慎重的大事被德秀筒子做的順手拈來,像穿衣吃飯那麼簡單,幾乎每次說完一段話的時候都要加上一句「妙妙,你嫁給我吧」作為結束語。他現在已經把這句話當做蒼蠅的嗡嗡響。
他們嘰嘰咕咕的議論起康親王,趙霽雲听著听著不禁莞爾,囂張的親王大人要是听見妙妙像買菜的大娘一樣把他當做白菜挑挑揀揀的品頭論足一遍,只怕會氣暈過去。
清晨,李瀚文發現德秀和他的隨從已經不見了。
晨光下的碧塔海嫵媚婉約,邊上開滿了絢爛的杜鵑花,大片隕落的花瓣隨著湖水起伏不定,宛如芳蘭迷夢。透過花海望去,是一片遼闊的草甸,潔白的羊群和黑 的犛牛在這片無垠的彩毯上飄來游去。放牧的的小姑娘裹著紅頭巾,不時放開嗓子唱幾句,那歌聲高亢遼遠,很難想象是從那麼小的胸腔里發出來的。
妙妙轉過帳篷,招呼李瀚文喝酥油茶。
遠遠的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彪人馬轉眼就到了跟前,穿著甲冑的軍官沒有立刻下來,只是拉著韁繩傲然地看著他們,直到趙霽雲鑽出帳篷。
「趙大人,溜筒江上的浮橋又斷了。」
回中甸的路上,李瀚文有些焦急︰「橋斷了怎辦?」
「用溜索。」
溜索他溜過,但是很難想象一位親王像豬一樣被綁在一根溜索上。
「我爹當年進藏也是走這里,那年雨水少,奇跡的是峽谷里的風也不大,浮橋修了幾次才修好,大軍過後就斷了。他直呼是老天保佑。」說起老爹,妙妙唇角含笑。「後來就改走康定了,不管怎麼說,至少不要翻越大雪山(太子雪山,現在叫梅里雪山)。」
「那,那王爺怎辦?」
「不怎辦,那就不要走咯。」妙妙笑得意味深長。「其實不要說過溜筒江或者上雪山,光是陰風口那鬼門關就危險的很。峽谷里陰風來的時候連騾馬都會被吸入江底,更何況大活人。」
李瀚文頓悟,所有的人都不希望親王大人西行,而妙妙只是在等一個甩開親王上路的契機而已。
所有人都低估了康親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他的決定從沒有人可以違背,這次也一樣不容置疑。連松贊林寺的大喇嘛親自前來勸說都不起作用。
但是親王的威嚴也有壓不住的時候,過了中甸,路越發不好走,開始出現了逃兵。
最早的時候是有人喝了中甸的陰泉水中毒,有騾馬誤食砂土而死,那之後關于路上的各種毒水毒土毒泉毒草被傳得沸沸揚揚,加上靈異神怪,精彩程度不亞于諸葛亮渡瀘水。中甸到奔子欄,從金沙江邊到白茫雪山,金沙江酷熱,雪山酷寒,又突降雨雪,冷熱相交之下生病的人越來越多。雪山沿途滿是木桿挑著的經幡,每個經幡代表著一個亡靈,隊伍里開始出現了凍死者。
那些雲南士兵們惶恐不安,直到他們看見了累累白骨,那是一次洪水留下來的痕跡之一。他們崩潰了,一個,兩個,三個,後來是一群兩群三群,散入山中無跡可尋,見有人成功逃月兌,剩下的人爭相仿效。
到達阿墩子(德欽)的時候,扣除病人,逃兵,死者,人數只余下三分之一,其中一百人是康親王的親兵,也就是京城里帶出來的皇家侍衛,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尚未上任的駐藏大臣是個四十來歲有著個滑稽大蒜頭鼻子的中年人,他像個唱作俱佳的婦人一樣跪著哭求康親王停止前進,返回京城,遭到拒絕。
這下子妙妙頭疼了,她要想想一位親王葬身雪山的後果。除了可以做成僵尸,肉身不壞以外,她想不出還能怎樣。那伙雲南兵該死的是莫桐手下,趙霽雲帶出來的。奇怪的是康親王對此不聞不問,連趙霽雲請罪也只是「哼」了一聲。
妙妙在想死無對證的可能,有時候李瀚文會看見有殺氣在她臉上一晃而過。
康親王對她很感興趣,第一件事就是弄了幾套女子勁裝命她換上。說實在很好看,妙妙很適合穿這種帶著男子氣的服裝,顯得英姿颯爽。但是她很不習慣康親王盯著她的痴迷目光。她沒有傻到以為這位怪異的親王真會看上自己,趙霽雲一直警告她盡量遠離。
阿布依然跟在隊伍後面,有時候會消失一陣子,誰也不知道他上哪。
溜筒江在太子雪山峽谷里,被譽為「天下奇險」。
這是個一個更深、更恐怖,且渺無人煙的峽谷,河水繞成長長的環形向前流去,就像一條發怒的想要掙月兌某種束縛的蛇。這里干燥荒蕪,像是一個沙漠,狂風襲來的時候風沙走石。這里的江水含沙帶泥,人們都要背著木桶下到江邊提水,為避免濺潑,通常丟些干樹枝、綠樹葉或有葉的樹枝在木桶里面。
經過陰風口岩牆的時候,一個馬鍋頭守在一邊,用樹葉枝將每匹騾子都撢一下,嘴里念著「奄嘛呢叭咪」六字真言,說一些吉利話,直到隊伍全都安全通過。
這里是瀾滄江流經洛馬河入江口,水流遇到山岩阻攔,江面陡然變窄。江水像一把鋒利的寶劍,把山岩劈成兩半,開出一條長約百米、寬僅五十米的縫隙,江水奔流而下。江兩岸的岩石平直如牆,可謂「抬頭一線天」,這一線天里還不時有蒼鷹飛來,盤旋于岩壁之間。江水如萬馬奔騰,掀起徘排巨浪。浪卷起風,風推著浪,猛力向岩牆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鳴。人們在東岩的岩牆上鑿石穿木,修成棧道,那峽風也自此尋行一條通道,從峽中陰森森地狂呼而過,陰風起處,人馬難以立足,山石飛落,險道避無可避。當地人說,陰風襲來之時,「一只跳蚤也能把你蹬下懸崖」!這條棧道是北通西藏及印度的必經之路,不知有多少的馬隊和商人滾岩落江,葬身魚月復。
一定要背風、貼壁、慢行。李瀚文被江水巨大的轟鳴聲震得頭暈眼花,心髒差點跳出嗓子眼,趁著風停止的瞬間,他默念著妙妙教的訣竅,抖著雙腿過了陰風口。他的後面,青熙也一步一步貼著崖壁親自走了過來,眾人都松了一口氣。
此時狂風又起,好像一個頑童鼓足了氣大吹一口,眾人只覺的那股強風撲面而來竄入口鼻似乎要將人活活憋死。一匹騾子嘶叫一聲被風吸入江崖。後面一個小兵因為害怕緊抓著騾子尾巴,他後面的士兵也抓著他的衣衫。慘變發生時,放手不及,一連串士兵像粽子一樣跟著摔落懸崖,慘叫聲轉眼就被狂暴的風吞沒。沒有過來的士兵們嚇得直打哆嗦,發一聲喊各自奔逃,押後的趙霽雲殺了幾個逃兵也無濟于事,最後只好放棄。
等到浮橋邊清點人數,只剩下兩百余人,其中還有雇來的馬幫。
這里兩岸異峰突起,峭拔直上天際,江中峭石,幾乎阻斷河道,水流沖石,浪花飛裂四濺,漩渦盤旋,像是死神裂開的大嘴。
浮橋最終還是修好了,不過听說造橋的麗江匠人沒了好幾個。
江中拉起了數十根竹繩索,掛著數十個牛皮筏,筏上又鋪上木板,又吊又浮,稱之「吊浮橋」。但這種橋載重可憂,人馬上橋,就沉入水中兩尺,過橋如涉水。今年下過幾場雨,水位暴漲,水急浪大,浮橋被沖刷地晃如秋千,堪堪過了十幾個人,橋就斷了,掉入水中的士兵眨眼就沒了蹤影。所幸那位王爺最早被那幾個大內侍衛背著過了橋。剩下的人馬只好從溜索上溜過去。
這里的馬幫都是靠溜索,浮橋那種東西只有軍隊來的時候才有能力搭起。溜索是用兩條竹蔑索子固定在江岸上,一高一低,形成一定的坡度,這樣過溜的人或馬或貨物就能靠那坡度形成的慣性滑到對岸去。蔑索上抹了酥油,用一塊類似滑輪的帶槽的栗木木塊卡在蔑索上,再以一根皮條固定木塊,最後將兜住人或馬或貨物的皮條掛在木塊上,就這麼滑過江去。滑的急了,就可能撞到對岸的山石上……好在對岸一般都有人接應;如果滑得力量不夠,又會給懸在半空里,用很大的勁才能把自己或騾馬或貨物拽過去。
過溜令人心驚膽寒,十分害怕。什麼安全措施都沒有,任何人都會嚇得發抖。當一根皮條把人掛上溜,岸上的人一松手,你就唰唰嘶嘶地飛起來,耳邊只听得簌簌的風聲,眼下是翻卷的洪濤,生命就懸在那麼一條蔑索上,有的人根本就不敢睜眼看。騾馬和貨物也是這樣一匹匹吊著滑過去。
天黑時,兩岸亮起了火把。妙妙跟著趙霽雲押後,她看見幾個隊尾的士兵又偷偷溜走,趙霽雲眼風一掃,轉過頭就當做沒看見,她也不吱聲。
要是那一百來號京城來的鐵桿侍衛也跑了該多好。妙妙心里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