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阿布為參照物,他覺得自己長高了,結果妙妙也高了些,兩人的距離依然沒有拉開太多。阿布盡管形貌變了很多,在拉薩仍然很謹慎,深居簡出。德秀正好整日粘著妙妙跟前跟後,接下來的日子他又高興起來,甚至走路都輕快了很多,有時邊走還邊哼著拉薩小酒館里流行的小調。那種快樂讓他的大哥那木喀覺得刺眼。康巴人在拉薩並不受尊敬,他不敢像在康定那樣為所欲為,但是這不妨礙他下些小絆子讓這個漢人雜種吃些小苦頭。而德秀卻變得出奇平和,那些以前讓他深惡痛絕的行為現在看著像小丑耍的把戲似的。對于小佷子的心態轉變,小叔叔加木措一面斥責大佷兒,一面為德秀的寬容感到很欣慰,以為他近半年的對牛念經終于有了成果。(也許他的小叔叔本質是個基督徒,也許宗教的深層都有些相類似之處)
被稱為「日光城」的拉薩,刺目的太陽白光像銀箭一樣直射下來,又亮又燙,整個城市像在火上烤著,突然一陣狂風拔地而起,天邊埋伏著的烏雲突然撲過來,電閃雷鳴,整個拉薩河谷像一個巨大的音筒,從西到東,每個角落,每座牆壁,每塊岩石,都發出震耳的回聲。一處處林卡里的垂柳,像興奮得發狂的女妖,披散著長發在風中亂舞亂扭。所有戶外的人都躲避了,連多得驚人的野狗也一條都不見了。只有最虔誠的朝聖者伏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臥著。
妙妙正好跟人談好了一批藥材的價錢,與德秀信步走到大昭寺後的八郭街,見大雨將至,連忙和德秀躲進街邊的小酒館里。里面已經亂哄哄的擠滿了人。
德秀顯然是這里的常客,還沒等他找到位子,酒館老板娘已經蹭過來調笑。她是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康巴美人,眼尾嫵媚得往上挑,身上穿著輕薄的無袖夏裝,豐胸長腿,腰勒得細細的,腰線那里盈盈一握,十分勾人眼球。她像風一樣在卡墊與卡墊之間,客人與客人之間穿梭,幾個熟悉的酒客在她腰上胡亂掐了幾把,她含嗔帶怒地反手打回去,一個男人湊在她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她撐在德秀身上放肆的大笑起來。
德秀見跟進來妙妙好奇的瞪圓了眼,囧的渾身不自在,但是他又不好將老板娘甩開。幸好她取笑了幾聲就將注意力轉到了妙妙身上。「德秀啦,這小伙子比你長的還好,眼楮像山上的羚羊一樣,可惜瘦了些。」妙妙穿著寬大的「楚巴」,天珠和長刀,典型的康巴漢子的裝束,她經年混跡于男人之中,阿布從來不干涉她的言行舉止,但是兩人像樹和影子一樣相伴長大,所以她的舉手投足跟阿布沒兩樣。饒是老板娘央金自詡火眼金楮也沒瞧出這是個女孩。
德秀干笑兩聲,連忙跟妙妙介紹︰「央金啦釀的青稞酒是整個拉薩最好的,不管是頭道,二道,還是三道,酒的的滋味都是沁涼酸甜,十分甘口。」
妙妙是個小酒鬼,聞言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個綢布包的木碗。拉薩的酒館很出名,可惜他們以前到拉薩都是匆匆而過,只有過了拉薩到後藏才敢放松,阿布和格桑將她看得很緊,她很少出入酒館這種消息流傳的最快的地方。
央金看著她打開綢包,顯出里面漂亮的木碗,頓時口吃︰「你的碗,你的碗……」這種碗居然舍得拿來用。這是一種叫做「咱」的寄生植物旋出來的木碗,整個花碗上面滿是天然形成的孔雀翎圖案,中間的斑點是堅硬的木刺,周圍水滴狀的孔雀尾翎花紋松松散散,這樣的一個碗價值連城。
周圍的人圍過來發出陣陣贊嘆。
妙妙撓頭︰「央金啦喜歡?這個沒法送你,我下次來給你帶個。」金沙江邊白茫雪山下的奔子欄是馬幫進藏必經的驛站,那里出的木碗聞名全藏,每次馬幫經過都要帶上一些,一個好的木碗可以值十塊銀元,這是非常昂貴的價格。
央金聞言一笑︰「不是這個意思,是覺得太奢侈了……」話沒說完,她瞪圓了眼楮,但是這回她沒吱聲。木碗是分男女的,男式碗身較低,碗門外開,顯得穩重,女式則碗形修長,光滑如玉,給人以縴細柔潤之感。仔細看來,眼前這個稚氣未月兌的少年手里捧著的碗竟然是姑娘用的。
見德秀有意無意地擋在妙妙面前,央金的眸光閃了閃,轉身驅趕那些酒鬼︰「走開,走開,這是我的客人。」她和善的對妙妙笑笑︰「今天的酒我請。」
央金的酒館人美酒好,在拉薩數一數二,里面的酒客什麼人都有,對央金感興趣的不論良賤大有人在。德秀的身份在西康都只是個小角色,更別說在遍地貴族的拉薩。偏偏央金對他另眼相看,周圍的人不滿的噓聲連連。央金笑罵︰「他是我家鄉的人。」
央金與妙妙都是豪爽的性情,央金多了幾分世故,有心結交下,沒多久就姐倆好了,妙妙從來沒有刻意隱藏身份。
第二天來的時候,妙妙真的給她帶了一對木碗,男女碗。碗身通體瓖銀雕花,碗上還配有銀蓋,銀蓋上也刻著吉祥圖案,頂端還有一顆紅瑪瑙手柄。最別致的是碗托,如盛開的八瓣蓮花狀,每瓣上都有一幅吉祥圖案,八瓣合成傳統的八祥瑞圖案。
央金的情人是拉薩的上層貴族,但是這麼精美的碗還是很少見到,她捧著碗愛不釋手。她還有一個身份,崇喜土司的佷女。
這一年,正好崇喜土司為了子嗣問題前來朝佛求醫。加木措作為遠房親戚與喇嘛,成了土司老爺的理想陪伴,而央金的酒館就成了他們這伙康巴人經常流連的地方,沒多久,那位扁頭大哥那木喀就與德秀與妙妙迎頭撞上了。
他早就看上了央金,指望來一場露水姻緣,哪知道央金看也不看他一眼,卻對著那個漢人雜種獻殷勤。同伴的嘲笑讓他紫紅色的臉幾乎漲成黑色,他緊緊握著刀柄,惡狠狠地瞪向德秀。
妙妙側頭看見認出了他,朝他挑釁笑笑,伸手攬住了央金的腰,將頭靠在央金鼓囊囊的胸脯上蹭了蹭,央金失笑,在她翹挺的小鼻梁上彈了一記,妙妙捂著臉又蹭上去,周圍的酒客因為央金換了新寵,「嗷嗷」地起哄怪叫起來。
那木喀沒想到半路又殺出一個程咬金,明顯是跟那個雜種一伙的。德秀的冷笑與妙妙的挑釁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唰」地抽出了長刀。
酒館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康巴漢子的刀出鞘就要見血,不是別人的就是自己的。
妙妙滿不在乎地站起來,德秀一把按住她的手,那木喀的刀法很好,他只知道妙妙擅長飛鏢和弓箭,但是那把刀他從未見她用過。妙妙詫異地挑眉,德秀苦笑︰「這是我的家務事。」
他忍了近六年,終于不用再忍下去了。
那木喀身材魁梧,德秀單瘦,一個成年人,一個稚女敕的少年,光是拿刀的姿勢,明眼人一眼就能分出勝負,酒館里一片嘆息聲。
妙妙連忙叫央金找人去叫他們的小叔叔加木措來解圍。
對于書生變身大俠這件事,德秀顯然沒有準備好,他的手有些抖,那把銀絲瓖邊的漂亮長刀只是用來裝樣子的,還沒有喝過血。
沒等央金發話將他們趕到外面,那木喀就迫不及待大叫一聲揮刀沖過來,妙妙站在德秀身後,見他不知所措,連忙抓住他的手往上一格,將那正對著腦袋落下的刀架開,冷笑道︰「土司家的大少爺要殺弟弟也不挑個隱蔽點的地方。」
貴族家庭的兄弟鬩牆這可是大丑聞,這種事情向來只適合與私底下進行,搞得人盡皆知只能說明這個大少爺是個蠢貨,眾人看向那木喀的眼神登時變得不屑,連他的同伴都退開幾步恨不能裝作不認識。
那木喀氣得青筋暴跳。
加木措和崇喜土司正在央金的小樓上,聞訊匆匆趕下來,見兩兄弟在客人面前如此丟臉,加木措怒喝一聲沖上去將兩人隔開,自家的事他心里門清,連忙指揮手下將那木喀拽走。
過來尋找的妙妙的阿布和格桑正好與他們擦肩而過。
留下來的德秀在叔叔的引見下認識了老土司,他談吐文雅,相貌出眾,很快就贏得了老土司的歡心。
妙妙躲在角落里嘰嘰咕咕的將德秀這些日子的苦水跟阿布倒了一遍。
阿布低笑一聲︰「我說你這些天跑哪去了。」原來喜歡上了小酒館,這種地方很熱鬧,三教九流,人來人往,流言滿天飛,八卦遍地走,正是妙妙熱衷的地方。抬眼正好看見老板娘央金好奇的眼神。他掏出了自己的碗示意,央金連忙過來斟酒,看清那碗眼楮一亮,那碗跟妙妙的正是一對。大凡男人一見她,眼楮都會月兌窗一會兒,只有這個男人看了一眼表示感謝後就將頭轉開,那眼神幽暗沒有泛起半點波瀾。
「幫幫他?」這邊妙妙扯著他的袖子撒嬌。
阿布彈了彈她的額頭︰「海螺雖然潔白,肚子里卻是彎彎曲曲的。他把腦袋帶在脖子上的話,根本不需要你幫忙。」只要德秀肯用心,他可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樣文弱好欺負。
「好漢也需要幫手嘛。」妙妙對付阿布的招數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只要一直鬧,阿布最終都會依了她。
「你很喜歡他?」有多喜歡?聯想起這些天妙妙變得很快活,阿布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來,她一直嫌自己太悶。
憂郁的英俊男人惹人心憐,酒館里的女人們對著阿布眼泛桃花,無數秋波一下一下的拋過來,希望這個男人轉過頭看自己一眼。
「我們是朋友啦,他都沒有朋友,好可憐。」德秀筒子走的是憤青加憂郁小生的路線。
阿布沉默著喝完酒,模模妙妙的頭︰「那個崇喜土司沒有子嗣?」
「嗯,所以他這次找佛爺來打卦,看看要不要過繼……你是說,讓德秀?」
「下面你自己做,缺人找格桑。」
隔幾天,在小叔叔的壓力下,那木喀被迫設宴道歉,準備與德秀握手言和。加木措對大佷兒的人品毫無信心,擔憂他言而無信,特地請來崇喜土司做見證。
然而等侍從上了酥油茶,德秀的那個瓖銀邊的碗卻開始慢慢變黑,他嚇得失手將碗摔在地上,加木措看清了那黑色的碗沿,氣得渾身哆嗦,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對那木喀說道︰「你!滾回康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