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妙妙拖出來的時候,德秀和徐家勝已經喝得上頭,他們坐半山的一塊搖搖欲墜的大石頭上,看著山腳下的西曲河上或明或暗的漩渦流轉,兩人的眼神都有些漂浮,不知道在想什麼。妙妙選的這個地方讓他們喝醉了都覺得不安心。
西曲河深深的下切,兩邊陡崖林立,高達百米,齊刷刷的如同刀削般直插江底。這里的土質很疏松,石頭風化的厲害,不時有拳頭大的石塊滾落,腳底下喧騰的河水讓這里的山岩蠢蠢欲動。他們毫不懷疑自己葬身于江底的可能性。可妙妙說,這里是唯一可以看見碉樓而不被發現的好地方。
竹卡山口附近的蓋著大批的小祭壇,以三塊石頭和作為頂蓋的第四塊石頭組成,下面是供神的各類供品。山口和山脊上飄揚著五色的風馬旗,因為節日,這些剛剛換過的風馬旗非常的鮮艷,已經是黃昏,那種鮮艷在迅速變弱的微光中顯得分外灼人。遠處那個高聳入雲的碉樓像個黑色的巨怪默默地佇立的山崖上,俯瞰著整個山口。這里是入藏必經之處,寸草不生,任何人出現,五十里開外,碉樓里的人都能看見。駐守這里是藏軍,就是土司大人沒有護照馬牌也不能從這里經過,上次妙妙經過就是仰賴洞賽。
直到天黑,妙妙也想不出抓人問話的辦法來,這里根本過不去。四個人坐在山腰上餐風飲露,只能看著碉樓外的人跟螞蟻似的進進出出,時間長到被強拉來的德秀和徐家勝的酒都醒了。
碉樓里突然晃出一只火把,一隊藏兵搖搖晃晃的過了繩索橋。
「老天保佑,他們大概要去過節。」妙妙大喜,終于不再抱怨節日里到處都是人,太過嘈雜,害得她無處找人詢問,最後只能打上哨卡里藏兵的主意。
他們是到中拉山的一個村莊里,藏兵到處橫行霸道,不大受歡迎,但是也無人敢惹。村子里的人們正在跳弦子舞,叉腰顫步,點步轉身,動作狂放流暢,長袖飄飛如雲,像是戲台上的水袖,卻帶著一股中原人沒有的野性和活力。徐家勝伸長脖子,看的津津有味。
四人等了很久,終于等到一個家伙摟著姑娘準備滾草垛,可是那里太多人了,兩人只好走到河邊的磨坊。因為磨坊離村子距離比較遠,性急的情人們根本不會考慮那麼遠的地方。
在他們性趣正濃的時候,那姑娘正在下面,突然看見月光下現出一個俊秀少年笑嘻嘻地朝她眨了眨眼,要不是那把抵住她喉嚨的刀,她會笑出來。
她身上的男人也一下子僵住,一個黑乎乎的老頭正拿著長刀對準他的背心。
郎色直接就問︰「半個月前從你們這里經過的人馬去了哪里?」他們和何渭南來的時候都沒有發現藏兵返回,那麼他們肯定進了康區哪家土司的寨子。
那男人沉默著不吱聲,郎色的刀刺進去半分,男人吃痛,悶哼了一聲︰「我在想。近來從這里經過的有好幾支,上次還有一支漢人出去了,他們有關防文書。」
「就是在東達雪山上跟漢人打了一場的那支。」
男人恍然大悟︰「孔撒家的。」
「確定?」
「是。」那男人很肯定,大概跟孔撒家的人不睦,交待的很快,「听說是佛爺派來的,有好幾百人,跟著孔撒家的二兒子走的。他們說在東達死了很多人。」
「佛爺早已經圓寂了。」妙妙糾正流言。
這對情人嚇了一跳︰「當,當真?」
「比金子還真。」妙妙收起刀,「佛爺發現有人圖謀不軌就向中原的皇帝求助,那些漢人是為了保護佛爺來的,走到半路就听說佛爺圓寂了。」她可沒說一句假話,就看別人怎麼聯想。
「可,可是丁林寺的佛爺們……」
「拿著念珠的不一定行善,披著袈裟的喇嘛也有好壞之分。」
那男人站起來匆匆扎好袍子︰「你是誰?」
妙妙很不道義地退後兩步將德秀亮出來做招牌︰「這是崇喜土司家的繼承人。」
那人顯然認出了德秀,德秀也認出了他,囧的模模鼻子︰「仁欽啦,是你啊。」
妙妙的運氣不錯,逮著的是哨卡的小隊長。
至高無上的佛爺遭了那個惡鬼布爾登的毒手,那個姑娘迅速溜回去將這個驚人的消息散布了出去,一時間,狂歡的人群全都安靜下來。那個整日里作威作福的駐康藏官依朱旺美正是那個貪得無厭的第巴派來,他剛好呆在竹卡的碉樓里。
中拉山的村民們這些天已經被那個駐康藏官無休無止的索要烏拉差役搞得怨聲載道,這個消息更是火上澆油。仁欽小隊長是這個村子的人,全名叫仁欽洛布,他站在打谷場上揮手吼道︰「要給佛爺報仇的跟我來。」
二三十個漢子呼喇喇的站出來,包括他的手下。
他和德秀妙妙等人商量了一下,然後帶著自己的手下若無其事的返回碉樓。夜半時分,他們突然發動,宰了那個依朱旺美和他的手下,佔領了碉樓。隨後他派出信使,四處散布活佛已經遇害的消息,沒有多久,在他的麾下就聚集了上百人。
德秀憂心忡忡︰「咱們也沒有確切消息說佛爺是被害了。」
「光是他們隱瞞佛爺圓寂的消息就很讓人懷疑了,我可親口沒說佛爺是被害的。」妙妙咬著草睫,將自己攤平,「現在我休息一下,然後去甘孜。」
「妙妙,你答應打探完消息就回去。」德秀有些擔心。
「這點消息哪夠?至少要將沿途的情況打探清楚,大軍進發一絲一毫出不得差錯。」妙妙合上眼楮,這是老爹當年說過的話,她隱約記得,「我和郎色去。這里的情況,你和徐侍衛先回去告訴陳大人一聲。」看樣子,大多數康巴人對那個拉薩的第巴沒有一點好感,只怕那些土司們也是各有心腸,這點很重要。
德秀還想說什麼,妙妙威脅道︰「再嗦我就一個人去,連郎色也不帶。」
這死丫頭干得出,德秀連忙閉上嘴。
一個月後,妙妙才與郎色兩人返回崇喜土司的官寨咋嘛拉洞。
听趙霽雲說川陝總督楊琛這回派出了軍隊,自己親自壓陣,已經到達康定。妙妙從懷里模出一個小小的轉經筒,將那個轉經筒撬開,拿出一張羊皮紙,那上面詳細的繪制了理塘,巴塘,長壩春,道烏,甘孜,曾科,麥削,崗馱一帶的地形與各個碉樓的位置,以及孔撒、白利、麻書、德格四家土司官寨的地形圖。
她與郎色扮成去甘孜大金寺朝佛的父女。一路上土司們人心惶惶,沿途搜查極嚴,地圖就是藏在發辮中都不安全,她只好將轉經筒改裝了一下。
趙霽雲見她一身的泥漿,身上穿的是那種奴隸穿的破爛的羊皮袍子,已經髒的辨不出顏色,手指上全是污泥,滿面風塵,眼楮里布滿血絲,跟那個在景洪時的嬌俏活潑的藍衣少女天差地別。他的手抖了一下,低頭接過那張地圖︰「你去睡會。」
「我七哥呢?」
「何七哥帶著夏大人和楊大人的骨灰已經到了成都,此刻只怕已經回了麗江。」趙霽雲知道她心中惦記,連忙細細的將那天火化的事宜講了一遍,請的是理塘喇嘛寺的大喇嘛來做的法事。
妙妙想起一事︰「沿途的大喇嘛寺槍械齊全,嚴格訓練的僧兵比一般土司家的那些散兵要整肅的多,如果沒有必要,不要與他們起沖突。」
「嗯。」趙霽雲的眼眸驀地變得暗沉,隱隱泛起一股殺氣,「光是理塘這個喇嘛寺就有五百人的僧兵團。」康區的土司多達一百五十家,但是大小喇嘛寺更多,有幾百座。寺廟的僧兵們訓練有素,信仰堅定,為了寺廟可以不惜性命,如果與他們翻臉的話,將會是可怕的對手。
妙妙心里一放松就覺得手腳疲憊得想要罷工,手軟腳軟的扶著牆壁回房。
趙霽雲拿著那張地圖與陳和春計議良久,走出來站在回廊上透氣,遠處青山如黛,風景如畫,卻少了田地,沒有中原那種熟悉的田園風光。他恍惚想起有句話叫「理塘的糌粑吃不得,巴塘的丫頭坐不得」,理塘太高,青稞苦澀難以入口,巴塘的女人剽悍,娶了家宅不寧。妙妙這丫頭也剽悍的很,連探子都能做的極好,他微微嘆口氣,腳似乎有意識的拐個彎,卻看見德秀和兩個侍女站在妙妙的門前發呆。
「怎麼了?」
「睡著了。」德秀苦笑。
他往里看去,只見妙妙包著那件髒袍子縮在地上已經睡得人事不省。他怔了怔,終究不忍讓她就這樣睡下去,他指指兩個侍女︰「你們手腳輕些,別驚動她,幫她擦洗一下換身干淨衣裳。」隨後拉走了不情願的德秀。
兩人沒走兩步,就听得一聲侍女的驚呼,兩人連忙倒回去。
妙妙已經收起飛鏢笑起來︰「繼續,繼續。」然後往後一倒又睡著了。兩名侍女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最後笑著幫她梳洗。
德秀與趙霽雲無奈的搖搖頭。
陳和春只看見地圖,還有許多問題想詢問,但是德秀攔著不肯讓人吵秦大小姐,他目視趙霽雲,趙大人垂眉斂目裝作沒看見。他不好意思直接去找,只好一圈圈在房間里打轉消磨時間。
也許是吃苦慣了,郎色的耐力倒比妙妙更好些,德秀已經被那個陳大人轉的頭大了,見他醒來,連忙招他去應付陳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