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雲天 第一卷 第六十六章 朱必古

作者 ︰ 海緹

來人是個中年喇嘛。雖然這次他一身暗紅色的氆氌僧衣,裝束非常整齊,胖了一些,臉色也比在青樸的時候紅潤了很多,妙妙還是認出了他,正是已經圓寂的白瑪上師的那位徒弟。

那人恭恭敬敬地對妙妙行大禮,妙妙嚇的跳起來,她的頸骨受傷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導致肌肉都是僵著的,此刻卻冷不防扭著了,痛的一句話說不出來。青熙見狀,連忙扶著她的頭幫忙她靠在躺椅上。

妙妙苦笑︰「上師,您別折了我的壽數。」

喇嘛很不好意思,他一向跟著白瑪上師修行,這種修煉需要禁聲,所以好多年都沒開口說過話。他性子又羞澀,此時心里抱歉,嘴張了張,卻一個音也發不出來,不由得臉上顯出一絲為難。

妙妙只好安慰他︰「上師,不急。您慢慢說。」

喇嘛感激的點點頭,然而他禁聲太久,半晌他方才憋出一句含糊藏語︰「朱必古。」

「誰?」妙妙指著自己發愣,「我?不是吧。」

見她故作大驚小怪的模樣,喇嘛露出一絲笑意,他搖搖頭,看向青熙。

「他?」見喇嘛如釋重負地連連點頭,妙妙恍然大悟,難怪白瑪上師對他那麼感興趣。「朱必古」藏語的意思是轉世者或者化身,親王大人是位轉世者。但是這種人別的地方不多見,在藏地特別多,也不算很稀奇,很多人都是小時候知道一些前世的情形,大了之後就漸漸淡忘,也有人是隨著自己年歲漸長,慢慢地恢復一點前世的記憶。其實只是因為藏民對「朱必古」非常尊崇,所以有這等異象,家里人都會把孩子當做寶,送進寺院修行,而且以此為榮口口相傳。而在漢地,待遇是天差地別,甚至嬰兒若是過早開口說話,家里人都會驚慌失措,給他強灌黑狗血大糞之類的污穢之物驅邪,情形更糟的就是被當成鬼上身。漢藏兩族的生死觀念和宗教信仰的差異導致對待轉世者的態度截然不同

但是在藏地,不見得每位轉世者都有機會成為喇嘛繼續修行,妙妙就曾見過一個牧民說記得自己前世是個游方僧。還有個趕馬人說自己前世是鄰村的一個村民,那人的生平他都能詳細說出來。妙妙見青熙臉色忐忑,想來他對漢人的作法有些害怕,妙妙連忙放柔聲音︰「你別怕,你是大了以後才知道的?」

青熙愣了愣,低聲道︰「生病的時候一點點想起來的。」

浮生面色無異,看來早知道的。

妙妙笑起來︰「你跟阿布一樣,他也是後來才想起一點來。」

「他?」這次輪到青熙覺得吃驚。

「是啊。那次我們走到象泉河邊上一個廢棄的寺廟邊上,他突然扶著牆掉眼淚,把我嚇壞了。」妙妙做個鬼臉。

「象泉河邊?」青熙激動起來,「那是古格,他是,他是……」他身體不好,一激動有些暈眩,一旁的浮生連忙撐住他。

「不知道那是哪兒。阿布記得也不多,只記得他是被人射殺在那堵牆的下面,記得飛檐上有一只孔雀。」妙妙有些心疼,「我們在那里過夜,他心口疼的很,做了一晚上噩夢,出來後才好些。以後我們就再沒去過。」

「我前世到過那里,那里原來是一個王國,被屠城了,山洞里白骨累累,我到了那里就覺得心神不寧,出來後踫上劫匪,那以後的事情我就不記得了。」青熙神情復雜,顯然回憶讓他惆悵滿懷,他緩緩地噓口氣坐下。「阿布前世也許是守城的武士,也許是寺廟的喇嘛……而我是一名游客。」

那名喇嘛和浮生悄悄地退出去。

說出了橫亙在心中近十年的事情,青熙放下了一塊大石,覺得思路流暢起來,他打開話匣子,緩緩地談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他是生病後才慢慢開始像發夢一樣窺見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那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他覺得自己陰陽交替,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進進出出。完全清醒過來卻是在遇見浮生的時候,另外一個世界也有一模一樣的一張臉,那是他的弟弟。那之後兩段記憶才慢慢的清晰起來,他回憶起了所有的一切。

「你記得很清楚?阿布別的都記不得了。」妙妙好奇。

「是的。」

「那浮生……」

「浮生只是個正常人。」

「你也很正常的。」見他語氣微妙,妙妙鄭重安慰道。

青熙嘆氣︰「只有你們會這麼說。」

「呃,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連小湛都不說。」妙妙舉手發誓。「可是,你需要我做什麼呢?」妙妙被卓湛說的那些八卦限制住了想法,一時間想不出這位王爺會有怎樣的難關,居然要找自己。他是位轉世者,就算漢人不可靠,桑耶寺的那些喇嘛會很青熙願意幫助他的。

「我沒有人可找。若是我願意在桑耶寺出家。上師們自然願意幫助我。但是我不想出家,再說藏地氣候也不適合我。」青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至于漢人,我身邊除了浮生,都是我那皇帝哥哥和皇後嫂子的人,包括小湛。」

「小湛他…….」

「應該說包括小湛的父親卓大人,他擔任總督京營戎政,總管整個京城三大營的兵馬。」

妙妙似懂非懂。

青熙將那個小瓷瓶拿給妙妙看︰「這里面是鶴頂紅。」

妙妙本來伸出手去接,聞言嚇得手一縮,青熙正好放手,兩下一錯,瓶子「當」地一聲碎了,滿地紅白色的粉末。妙妙尷尬地縮回手︰「毒藥你放身上做什麼。」

青熙喚浮生進來收拾,淡淡說道︰「這是我每日吃的。」

服毒?妙妙覺得今天听到的秘辛夠多的了。

「不這樣,我反而死的更快。鶴頂紅其實就是砒霜,長期服用一點點會有抗毒作用。」(不純的砒霜帶著一點紅色,故名「鶴頂紅」。)

浮生見主子的保命藥灑了一地,狠狠地剜了妙妙一眼。

「誰要害你?」妙妙知道不該問,但是她好奇心旺盛,不知不覺就問出來,問完之後又覺得自己找抽。

「皇後。」青熙回答的輕描淡寫。

呃,就知道不該問。妙妙模模鼻子,決定不再多話。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皇後和太子為什麼會對一個沒有子嗣的王爺這麼顧忌吧。」她不想听了,青熙卻不想停下,「當年皇兄登基後,皇後謝氏曾想將堂妹謝氤嫁給我,我那時病發,日日在垂死掙扎,謝家卻在算計康親王的爵位繼承。」青熙語帶嘲諷,「他們在事情尚未決定之前就志得意滿,以為王妃之位穩穩到手,謝氤甚至殷勤來王府探病,被拒婚後她覺得失了臉面。尋死覓活,最終被謝家嫁到福建,遠離京城,這件事也被壓下來,沒幾個人知道。謝氏性情褊狹,沒有容人之量。那之後謝家處處與我作對。」青熙頓了一下,見妙妙听得專心,饒是他心情沉重也微微一曬,卓湛說她喜歡听奇聞軼事,還是真的,「廓爾喀人不是第一次入侵,八年前的那一次你知道吧?」

「知道。」

青熙只是問問她走走過場。那件事震動朝野,她那時年幼,身處藏邊,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開始說起廓爾喀人悍然入侵的始末。

西藏原來沒有銀元,中原路途遙遠,所以貨幣未能統一,所用銀幣全靠鄰近的尼泊爾供給。西藏用大量的白銀換來同等數量的銀幣,但是尼泊爾的土王們用了摻了過多的銅,成色不純的銀幣換來大量的財富,一時間土王們富得流油。廓爾喀人統一尼泊爾後,宣稱戰亂時期的銀幣不規範,摻銅過多,成色不純,要重新鑄幣,並要求西藏承認一個新銀幣兌換兩個舊銀幣。這是一個非分的要求,遭到西藏方面的斷然拒絕。隨後廓爾喀人發動了第一次的入侵,佔領聶拉木和吉隆,宗喀三個宗。

當時的扎什倫布寺和薩迦寺的兩名活佛卻背著達*賴、班*禪,私自前往廓爾喀,同廓爾喀人議和,商議停戰、退兵、交地之事。廓爾喀人不知道這兩人根本沒有談判資格,稀里糊涂的簽訂了合約。

協議完成後,皇帝才發覺不對,非常憤怒,將當時的駐藏大臣撤職,派遣禮部侍郎謝為庸前往調查。奈何這位名副其實的庸官對此任命心生不滿。只想著息事寧人,速速返回中原,當他听說廓爾喀人無非是要錢,給錢就退兵,而且這筆歲幣只需藏區交納,不要朝廷承擔後,一下子如釋重負,欣然允諾。隨後利用兩情不通,欺瞞了皇帝和拉薩。說收復了失地,廓方的頭領正在交界地等候官兵到達進行交接。皇帝龍心大悅,犒賞藏軍之後,將此事束之高閣。拉薩方面知道後為時已晚,布爾登無奈,活佛憤怒︰「如此草率,肯定還會再起爭端。」

的確,每年九千多兩銀子的歲幣由誰出?第二年廓爾喀人來要錢,西藏方面給不起,拖到第二年,才勉強湊足九千兩,帶著找到對方,央求其交還文約,協議就此罷休。廓爾喀方面覺得受騙,大發雷霆,再次出兵,大舉入侵後藏,戰火一直蔓延到後藏中心日喀則,攻佔了扎什倫布寺,班*禪喇嘛倉皇出逃,廓爾喀人大肆搶掠一番而去。拉薩政府派人飛速報告朝廷。

真相這才浮出水面。

皇帝憤怒之極。

青熙的聲音漸漸冷厲。光線透過窗縫漏進來,道道光路之中塵土微粒歡快地舞動,帶著外面燥熱明亮的氣息,與屋子里的沉郁格格不入。

「謝為庸是皇後的親大哥。謝為庸獲罪,謝家幾乎傾覆,皇後和太子跪在清華殿前負荊請罪,這才把保下謝家。我因為這件事徹底得罪了皇後。」

他苦笑一下︰「因為我在派遣謝為庸的時候就知道不妥,曾經跟皇兄……」他頓了一下,「我曾經告訴皇兄這以後會發生的事,但是皇兄當時覺得這是小事,沒有在意,卻不想事情的發展與我說的全無二致。皇後疑我從中遙控挑唆,導致她大哥事敗。」青熙抬眼哀傷看著妙妙,「你知道,我是個轉世者,後來會發生的事我知道一清二楚。我不敢直接說,只是在奏折中或者談話中隱晦的暗示,皇兄沒有起疑。但是皇後為了抓住我的錯處,秘密翻看我的奏折和皇兄的起居錄,這些年的奏折和起居錄連貫的看下來,被她發現我居然可以預知一些大事發生。沒有多久,朝野上下謠言四起,說我心懷叵測的有,說我是妖人的有,說我……甚至有人說我對當年中毒的事心懷怨懟,因為那導致我中毒的點心本該是皇兄所用的,卻被我誤食。」

「後來連皇兄也對我起了隔閡。」青熙笑得慘淡,「我發現,無論我怎麼做,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我起不了半點作用。我只是個苟活在時間夾縫中的棄子。」

屋里一下沉默下來,人家的心酸事,妙妙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良久方吶吶問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叛逃?哈,不是,是想那個,那個……是想金蟬月兌殼?」她終于想到一個恰當的成語,既然連他最後的靠山都要保不住了,潛逃大概是他唯一的活路。妙妙瞟了一眼地上殘存的鶴頂紅。「你這些年根本沒病?」

「聰明,你說對了一半。皇後嫂子想不到的一件事是,那毒是我和皇兄一起下的,我們自然備有解藥。一開始皇兄想自己服用,被我搶下了。」青熙說的輕描淡寫,妙妙卻能感覺得到那時候兩兄弟走投無路背水一戰的悲涼心態。

她一轉念又覺得不對︰「既然這樣,你哥哥怎麼對你…….?」

「父皇和御醫來的很慢,我那時候痛的打滾,皇兄卻沒有馬上給我服解藥,他要等,所以我也要等…….」青熙說的很慢,妙妙听得毛骨悚然。

「不過我身上余毒雖然未清,但是已經沒什麼妨礙。我現在這樣是被皇後下毒,毒下在我每日的膳食里,分量不大,還好我已經警覺不對,開始服用砒霜,毒發之時才沒有馬上死掉。」青熙喃喃低語,聲音細微如線,清晰地鑽進妙妙的耳朵里,「皇帝當久了,他已經不再是我哥哥。他只是個皇帝,真正的孤家寡人,不再需要任何人,我已經成了他的累贅,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謝氏敢這麼做也許是在皇兄的默許下吧。」見妙妙杏眼圓睜,像只受驚的貓,青熙突然伸手模了模妙妙毛茸茸的頭頂,他的心原本已經完全冷掉了,此刻卻因為有了新的希望而開始微微雀躍。「妙妙,我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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