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五年二月。春天像往年一樣如期而至。
從清早起,細密而連綿不絕的杏花雨,柔無聲息地飄灑了一城。沿河鋪砌的青石板路,躍水而過的小橋,臨水而築的房基,兩岸搖曳的垂柳,無不籠罩在一片空蒙濕潤的煙霧中。早起的行人起先對漫天細雨並不在意,卻漸漸感到衣衫掛上了一層潮潮的濕氣。
初春的江南,這樣的清晨,平淡無奇。
卯時剛過,府尹袁向天帶著府衙差役,簇擁僉都御使劉博義的八抬官轎,橫貫中心大街,朝位于城南的靖宇侯方氏宅邸奔去。令路人為之瞠目的是,在兩頂轎子的後面竟跟著大隊號衣齊整,全副武裝的兵勇。盡管他們一路戒備森嚴、行動迅速,但全城上下還是很快便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朝廷明旨下發,責令都察院遣派御使出京,即刻拘拿方家眾口,抄沒全部家產,並連日監押靖宇侯方鴻遇及其長子方瑞祥進京候審。旨意上的罪名是「涉嫌結黨營私,通匪謀逆」。
應天府上下嘩然!
方家祖籍銅陵,前朝名將之後。自武宗起至今七十余年內良將輩出,忠烈滿門。朝廷無論地方匪患亦或邊境告急,幾乎都少不得方家披甲上陣,可謂戰功赫赫威名四海。家業傳至本朝,江浙兵馬司都指揮使方鴻遇,率眾子秉承祖上遺風,幾度揮師南下,數平緬寇,直至生擒其魁,獻俘于朝;後又統兵北上,蕩滅鮮倭。萬歷二十四年,當朝示恩天下,彰表其功,晉方鴻遇為同一品勇毅靖宇侯,加恩世襲;授留都守備兼屬中軍督撫僉事金印。如此令人仰慕的名門大戶,而今竟然忽蒙天譴,幾乎于轉瞬之間便罪孽滔天了。
一隊人馬很快沖到了方府門前,持械官兵迅速分成三股,兩股東西設卡分頭把住了路口,頃刻驅盡了行人;一股隨兩位大人直撲方府正門。
都御使劉博義出了官轎,走了幾步,駐足四望。此人年過不惑,卻頗顯老態,不唯須發隱白,且步態遲緩。一身緋色官服襯得面色越發晦暗。兩只眼楮倒還周正有神,然窄窄的額頭配上瘦臉獅鼻,令人一望而知是個不好相與的角色。已先一步走出轎子的應天府尹正立在一旁待命伺候。後者就年輕許多了,近而立之年,白淨面孔,淡眉細目眼神和潤,一張略顯稜角的嘴,在緊閉起來的時候倒也使他不像是一個沒主意的人;身罩雲雁綴補官服,同樣內斂貴氣的緋色,穿在他的身上,顯得長身玉立,嚴謹干練。僉都御使先瞥了他一眼,再望望前方不遠處的三間五架金漆大門,動了一番心思。
方鴻遇弱冠入仕,為官數十載,一門尚武,家風驍悍。如今老爺子年近六旬,掛督撫印,享侯爵祿,依舊拳不離手,功夫未棄;膝下三子皆武藝超群。智勇雙全;滿府家丁護衛各個身手矯健,以一當十。此番雖是奉旨行事,且有巡撫標營護駕,可萬一方家稍有不馴,一時還真有可能彈壓不住。至于相隨而來的府衙一干差役,也就至多唬唬平民百姓,跟方家這樣久歷沙場的武學世家根本沒的比。這樣一想心里先虛了底,不禁懊悔沒多帶些人馬來。
剛剛流露出幾分隱憂,不想應天府尹立刻正色直言道︰
「大人多慮,靖宇侯府忠孝傳家世代賢良,怎能不曉為臣子之道?有老侯爺在,屬下敢以人頭作保,斷不會有抗旨悖逆行跡。大人盡可安心。」
見其言語中隱然有為對方抱屈之意,再聯想到袁向天本人系方家引薦,劉博義頓生警覺,耳畔響起奉密旨出京前,都察院左都御史葉夢熊的幾句叮囑︰
「方氏祖上以軍功出身官至尚書,至本朝封侯拜爵,父子四人皆在朝為官,曾南平緬寇,北滅倭患,東征西討歷數十載,大小逾百戰。朝中上至六部,下及各省府衛與之相交者甚眾,正可謂樹大根深。此番逆行敗露,坐犯廷律,一經羈押必將震動朝野,驚聞宇內。足下此行務須慎重,以免橫生枝節。方可上安聖慮,下慰梁公公拔擢之苦心。」
想至此他捻起頷下疏髯,冷然一笑︰「袁大人身為一方父母,對城內人等自是了然于胸。只是閣下尚有所不知,此案已上達天听,聖上發下特旨曉諭大理寺、刑部、都察院會同審理。老夫與方家本非路人,亦願一切皆是杞憂。然茲事體大,關乎朝綱,我等理應謹慎盡職,豈可有疏?」
听說朝廷已下旨要三司會審,袁向天心下猛得一涼,知道方家確已大禍臨頭。想想自己人微言輕,力單勢弱,盡管一向敬重方家,到今日怕也只能見機行事,回護得一分是一分了。劉博義見他無話,于是打點起全副精神,先朝緊隨一側的中軍官遞去一個警示的眼神,然後不動聲色地吐出兩個字︰
「叫門!」
一語才畢,只听前方獸面錫環無風而響,兩扇金漆大門隨即左右開啟,十數名青衣護院兩相對出。中間擁出一位老者,望甲之年。灰白發髻束于頭頂;紫棠面皮,身板硬朗;一身褐色素紋長袍,五綹長髯飄于胸前——竟是靖宇侯爺,留都守備方鴻遇親身來迎了。他先打量了一眼環立府前盔明甲亮的官兵,而後坦然直視著僉都御使,朗聲說道︰
「欽差別來無恙?雖說是巡按御史出京宣旨,也用不著如此勞師動眾。應天府微,小門小戶禁不起這般陣勢,倘受驚擾方某于心何忍?」
袁向天躬身一輯,聲音里微有些抖︰「問侯爺安。下官奉劉大人駕前來公干,冒犯之處。望乞容恕。」
劉博義盡管不滿意他的態度,但在一品侯爵兼南省督師面前,畢竟資歷尚淺,不好當真端起欽差的架子,少不得曲意周旋一番︰
「在下今日奉旨行事,身不由己,想來侯爺能夠體諒,只好多有得罪了。」說著拱了拱手算是見禮。
方鴻遇淡然一笑,回頭吩咐︰「老大,傳令全家,開中堂置香案,準備接旨。」
其身後侍立之人約三十四五年紀,無論相貌身形皆酷肖乃父。此刻眉峰緊鎖,一臉嚴峻,神情間透著一股怒氣。听到老父的話,應聲而答轉身離去。
劉博義、袁向天攜眾相繼進府,過前院穿儀門,一路行至堂上。彼時方家闔家百余口俱已聚齊院中。因此番禍事早有朝中故交密信傳報,一家上下已有心理準備。但即便如此,當听到下旨將家主及長房一門即刻解送進京,余者暫行收押應天府衙,特別是論及立案緣由時竟有「通匪謀逆」四個字時,舉家大小仍不免始而驚愕,繼之憤怒。率先直言抗議的是三公子方季祥。年僅加冠的他已隨父兄戎馬征戰多年,累積軍功官至正四品都司,真正的少年將軍,血氣方剛,一張年輕英俊的臉孔漲得通紅,大聲質問道︰
「敢問欽差大人,方家世代為朝廷馬革裹尸,效命疆場,區區忠懷,日月可鑒!自雲貴平亂班師尚不足一年,今日忽然和匪患做了一路,舉家罷官,滿府抄沒,這該是方氏的恥辱。還是我大明的恥辱?」
劉博義啞口,瘦消的臉孔陰沉下來。
方鴻遇厲聲喝止幼子︰「住口!不得放肆!」但是任誰都看得出,老人也是憤恨滿懷,異常激動。他轉向南面跪倒,雙手高舉過頭,對天長施一禮,「今日方家蒙受不白之冤,皆因小人諂媚,奸佞惑主。此番進京,我定要面君直奏,听憑聖裁!皇上英明天縱,必識忠奸,終究會還方家一個公道。」
然後,重新面對聖旨跪好,凜然一拜︰
「臣方鴻遇,領旨謝恩!」
劉博義懸在喉頭的一顆心終于稍放,惟恐變生不測,忙走下來雙手攙起對方,安慰道︰
「侯爺切莫憂心,府上幾代被朝廷依為干城,盡忠護國天下皆碑。此一去必是平台召見,給侯爺一個自陳的機會。再者六部九卿都會力保,在下也一定不會旁觀。相信定會有驚無險,重沐君恩。也懇請各位少帥稍安勿躁。」
袁向天在一邊見他瞪著眼楮說瞎話,不禁又氣又急。
劉博義並不理會他的反應,隨後吩咐中軍官︰「傳我的話,等下清理府中財物時,各級官長務須嚴束屬下,克盡職守。方家只是暫行羈押,進京待察,不同于一般坐律犯科之徒。爾等務須以禮相待,不可恣意妄為。如有違命,一經查出,本撫決不姑息。」
三公子方季祥冷笑接言︰「我爹一向為官廉直,方家從不魚肉鄉里,怕是要讓各位失望了。」
出語過于直白,令劉博義尷尬不已。他假作沒有听清,對應天府尹道︰府中用物自有專員監管造冊,家下人口的核對登錄就偏勞袁大人了,我的中軍官留下,供你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