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就過去了,漸漸的,臨近年關,家家戶戶都忙著備置年貨,然而有兩個人的到來,卻打破了萊村寧靜祥和的氣氛。
李繁遠嫁他鄉的大女兒李雁珍帶著女兒回來了!听說還是被夫家趕回來的!
在澤芸眼里的大姑姑,不過是一個神情枯槁,容顏憔悴的中年女子,可其實這一年的李雁珍不過也才三十六歲。
自打她帶著十三歲的女兒聶君霞踏入萊村土地的那一刻起,風言風語就好象長了翅膀似的,飛遍了萊村的每一個角落,三姑六婆們在她們背後指指點點,閑話八卦。
據說,李雁珍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因為要幫襯家里,時常進城賣些自己縫制的繡品,卻在某一次被惡少看上,強娶了去,還生下了一子一女,而在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回到萊村,甚至也沒有通過一封書信。
唔,細數起來,有十五六年了吧,瞧瞧,女兒都這麼大了。
十多年的時間,足以改變很多事,比如,李家在上游新建了大院;又比如,李繁不僅當上了外公,還當上了爺爺,孫子孫女俱全。
李雁珍帶著女兒回到萊村,一聲不吭自去尋了李家老宅——這時候,已經是李遠鵬一家的住所了。
陸氏和澤芸自然都是不認得她的,李雁珍站在院外,看著面目全非的房子也是猶疑不已,直到李遠鵬砍了柴回來,驚呼一聲,「大姐!」
……
李雁珍坐在屋里,手里捧著熱開水,看著明顯已經長大成人的大弟,淚水直淌;而在她旁邊,聶君霞乖巧地立著,一聲不吭。
果真是物是人非啊。
「大姐,這麼多年怎麼也不來封信,弟妹們還有爹,一直都記掛著你呢。」
陸氏嘆口氣,雖然不明白李雁珍怎麼會突然回來,可看到她那副憔悴傷神的模樣,也是心有不忍。
李雁珍擦把眼淚,「我哪里不想,實在是沒辦法啊。」她長長嘆息了一聲,抬頭看李遠鵬,「這麼多年,弟妹們都還好吧?爹娘呢?我這個不肖女,他們一定還在怨恨著我吧?」
李遠鵬黯然道,「大家都好,弟妹都成親有孩子了,只是娘在三年前就去了。」
李雁珍一驚,差點失手摔了碗,「啊,怎麼會!」喃喃著,剛剛止住的淚水又倏的落下來,「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呢?」
李遠鵬沉默了半晌,「當初是遣人送了信去的,可是一直沒有回音。怎麼,大姐你一點都不知情?」
李雁珍茫然地搖搖頭,隨即又酸澀道,「定然是他們瞞住了不肯告訴我。」她悲愴出聲,「竟連這麼大的事也不讓我知道,好狠的心哪!」
陸氏見李雁珍情緒激動,擔心嚇到孩子,便示意澤芸帶聶君霞出去玩耍,澤芸對著一直哭哭啼啼的大姑姑著實生不出什麼好感來,卻很是喜歡這位長相秀美的表姐,當下也不磨蹭,領著聶君霞就出門了。
屋里三個大人則繼續聊著這多年來的總總,當年如花似玉的李雁珍緣何成了現在這副形容枯槁的模樣?她又是為什麼突然回來,而且只帶了女兒同行?
在李雁珍斷斷續續的哭訴中,李遠鵬的臉色越來越沉,陸氏也唏噓不已。
表面上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宅斗事件。
李雁珍被聶家嫡子聶凌強娶回家,不僅李雁珍滿心怨恨,便是聶家上下也都不喜,一樁強求的婚姻,終沒能修成正果。雖然李雁珍先後為聶凌生下一子一女,可依然沒有得到聶家的歡心,她唯一的依靠便是聶凌,可是聶凌卻也逐漸厭煩了她的晚娘臉,兩人日漸疏遠。
若只是濃情轉薄,李雁珍的境遇倒也差不到哪里去,畢竟聶凌對她,多多少少還有點愧疚,因了他,她才被拘在這一方庭院中,性情大變。何況李雁珍還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功勞不小。他甚至沒再納過妾室。
可終是天意弄人,一年前聶凌突然暴斃,李雁珍驟失支柱,再也沒有人會容忍她的無理取鬧,也再不會有人對她噓寒問暖。除了一雙子女,她一無所有。
聶凌的母親許氏巧立名目將聶凌的長子聶君遠接去自己身邊,不許李雁珍再去探望。李雁珍的生活質量每況日下,越發顯得神經質。終于,在她當著聶家家長的面撒潑哭鬧了一場後,被許氏趕出了聶家。
「君遠是我的兒子啊,她憑什麼帶走,還不讓我見!」李雁珍痛哭出聲,涕淚雙流,毫無形象可言,「再怎麼樣我也是聶凌正兒八經娶回去的妻子,上了族譜的,聶家又憑什麼說趕我走就趕我走!」
仿佛是要將這幾個月顛沛流離的痛苦哭盡,李雁珍說話越發沒遮沒攔,她的怒,她的怨,她的恨,此時卻也只能朝她的親弟弟和弟妹發泄。
陸氏慶幸早早讓兩個孩子出門玩耍去了,若是見到李雁珍這副癲狂的模樣,還不知會嚇成什麼樣。而她在听完李雁珍所訴說的種種以後,心態也從原先的同情憐憫轉為怒其不爭。
她並不知道李雁珍在聶家時究竟是如何表現,可既然聶家在聶凌死了一年以後才將她趕出來,必定是李雁珍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讓他們再也忍受不了了。
有這份精力哭,為什麼當初不好好跟聶家人相處?為什麼不能挺直了胸背,堂堂正正要求自己撫養兒子?
最重要的是,聶君遠這一年,應該已經有十六了吧?一個幾乎已經成年的男子,為什麼在母親受盡欺凌的時候卻沒有挺身而出?
陸氏保持緘默,只是偶爾瞥一眼兀自忿忿不平的李遠鵬。盡管一切只是猜測,可這猜測也不能夠當著李雁珍的面說出來,不,甚至也不能跟李遠鵬說。她突然就覺得有些寂寞。
這一廂三個人各懷心思,而外邊兒,澤芸卻跟聶君霞混的熟了,兩個人玩的不亦樂乎。
聶君霞這一年十三歲,可是身量高挑,眉清目秀,依稀可見聶凌的模樣。若說她的性子,一貫是內秀溫柔的,在那樣脾性的娘親教養下,她不可能似以前的澤芸般活潑開朗。
六歲與十三歲,或者本來也沒什麼共同語言,偏偏轉了性子的澤芸又因為這段時間一直與書為伍,沉斂不少,恰好就對了聶君霞的眼。
澤芸許是長久沒人陪她說話,此刻絮絮叨叨,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講,從爹娘的碎言碎語,到表哥的一舉一動,還有爺爺的每次教導,甚至那個舉人叔叔如何如何討厭,澤芸幾乎是沒挑揀的,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有什麼說什麼,毫無顧忌。
聶君霞先只是听,微微側首,嘴角上揚,然後慢慢坐直了身子,眼楮里充滿了好奇和新鮮。澤芸口中的人,也是她的親人啊,素未謀面的親人。
聶君霞听的越來越認真,澤芸口里講述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會在腦海里勾勒一幅畫面,想象著當事人的神態語氣,然後情不自禁的,她會突然笑出來,或者突然就對某人產生了極大的好感。
「爺爺——哦,不,外公他,真的很嚴厲嗎?」。
聶君霞忽閃忽閃著眼楮,低頭看澤芸,滿臉期待。澤芸卻沒看她,歪了歪腦袋,很嚴肅很認真的點點頭,「那當然,我就沒見他笑過!」
「從來沒笑過嗎?」。聶君霞喃喃,「我也很久沒見娘笑了。」
澤芸想象著她那個大姑姑形銷骨立卻桀桀怪笑的模樣,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縮縮脖子,小聲嘀咕道,「大姑姑還是不笑的好。」
「你說什麼?」聶君霞一時沒有听清,澤芸連忙搖頭擺手,她再不懂事,也知道不該在表姐面前說她娘親的不是。
「哦,那你繼續說吧。」聶君霞也沒在意,微微勾唇,朝澤芸略一頷首,示意她繼續說。
澤芸于是又開始滔滔不絕,把她所記得的事無巨細通通念了出來,受她影響,聶君霞的腦海里已經出現了幾位舅舅舅母姨夫姨媽的形象。
「我,你說外公會不會不喜歡我?」
聶君霞突然發問,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麼在澤芸面前把心里話念出來了呢?
澤芸倒沒察覺,反而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你又漂亮又乖巧,爺爺一定喜歡你!」想了想,她又補充道,「不過即使他喜歡你,也不會笑的。」
聶君霞直接忽略了澤芸的後半句話,滿心沉浸在外公和藹地模模她的頭,跟她說話的憧憬當中。
「表姐!表姐!」
澤芸叫了大半天,最後還是推了聶君霞一把,才終于叫醒了她,「你在想什麼呢?」
聶君霞低頭,滿面通紅,「沒,沒什麼。」
澤芸于是站起來,拍拍,「出來好久了,呆會娘又該找我們了。」聶君霞于是也跟著站起來,卻不敢像澤芸那樣大肆動作,只是輕輕走了幾步,撢撢裙裳。
「那就回去吧。」
「恩!回去讓我娘烙餅給你吃,我娘的手藝可好了!」
澤芸一邊說,一邊將道旁剛才墊的干稻草一腳踢到了下面的河里,聶君霞阻止不及,只能搖頭輕嘆。
「走吧。」澤芸笑眯眯轉過身來,親熱地牽著聶君霞往回走,這一路上她還不消停,不過終于沒再說她那些長輩的閑話,卻是開始介紹萊村的風光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