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芸畢恭畢敬地端坐著。微微仰首看著面前正翻著書的吳先生。
剛剛來的匆忙,她甚至沒顧上問柳月兒一句,到底考察的是什麼內容。或者她本心也並不太在意這個,有限的時間里,問的反而是劉舒媛為什麼沒有回座位上。
可是現在,她進來足足有一盞茶工夫了,吳先生卻只顧翻書,頭也沒抬一下,更別提要考較她什麼。心里不由有些七上八下,偏偏又不敢打擾先生看書。
「芸兒書都看的熟了?」
半晌,終于等到吳先生開腔,卻是這樣一句,澤芸愣愣地點頭,忙不迭道,「都背熟了!」
吳先生微微一笑,「可都理解書中意思?」
澤芸依舊點頭,「先生上課都講解的很清楚,都理解了。」
听到這里,吳先生不置可否地搖頭一笑,輕嘆了聲,「既然如此。喏,旁邊桌上有紙筆,你便隨意挑幾句印象深刻的句子寫下來吧。」
澤芸往旁邊桌上看去,果然看見鋪好的紙和磨好的墨,她二話不說,卷起袖子,就拿起筆書寫。
第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吳先生見了眉目未動,只是靜靜觀察。
第二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吳先生抿了抿唇,繼續看。
第三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吳先生終于側目,看著澤芸目光復雜。
第四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吳先生斷然叫停,澤芸迷惘地擱下筆,「先生,我還有好多句沒寫呢。」
吳先生俯來,輕輕模模澤芸的頭發,「芸兒,現在告訴我,你在寫這些詩句的時候,心里想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想!」澤芸月兌口而出,「只是覺得這些句子好听。意境也美,就情不自禁寫下了。」
吳先生唇角微彎,「那你最喜歡那一句?」
澤芸很是遲疑了一會兒,有些不肯定地指了指紙上第一句,正是《關雎》,吳先生于是點點頭,收起澤芸的字跡塞入袖中,「好了,你便回去吧,叫下一個來。」
這樣就結束了?澤芸疑惑,剛剛柳月兒可是呆了好半天呢,何況她最初都只是在等待,什麼也沒做過。
「回去吧,《詩經》這一科已經考察完了。」
吳先生看出澤芸的不解,卻還是只有這一句,澤芸只好離開。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吳先生重新從袖中抽出澤芸寫的那張紙卷,攤開來仔細看,稚女敕卻已初現鋒芒的字跡,寫的卻都是纏綿悱惻,意境美好的詩句。
究竟是年紀太小。尚不懂其中真意?還是已有所覺,心態平和?
吳先生的指尖輕輕劃過那幾句詩,眼里滿是晦澀難解,卻听旁邊有人怯怯喚了聲「吳先生」。
「郁兒,坐!」
抬頭一看,原來是第三個應考的學生。輕輕吩咐姚郁兒坐下,吳先生鼓勵地朝她笑了笑,依舊開始三句問。
「郁兒書都看熟了吧?」
「可都理解書中意思?」
「旁邊有紙筆,寫幾句你印象最深刻的詩句來。」
……
回到中堂教室的澤芸,仍舊是滿頭疑惑,對吳先生所謂的考察方式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旁邊的柳月兒,到底先生考了她什麼。
「唔,先生只是隨意問了幾句。」柳月兒卻似有所藏,支支吾吾不肯明言。
「可是難道你就不奇怪,為什麼你留了那麼久,我卻只盞茶工夫就回來了?」
柳月兒果然心有所動,讓澤芸附耳過去,悄悄告訴她,「先生只是問了我三個問題……」
澤芸一對比,呃,這三個問題吳先生也問她了,正打算抽身,不防柳月兒又道,「然後先生便抽了一章,讓我整篇背誦,解釋詩義。」
這最後背誦解義的一步被省略了,澤芸意識到這點,不但沒有放下心。反而更加莫名,柳月兒說完了自己的考察過程,便反問澤芸為何這麼早就回來了。澤芸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作答。
「先生果然還是偏心于你!」
柳月兒听完,盯著澤芸看了半天,最後悠悠吐出這樣一句,別過頭再不肯跟她說話。
過了一會兒,姚郁兒回來了,時間與柳月兒相當,不等澤芸發問,她便主動湊過來問澤芸的考察內容,兩人一核對,果然差的只是那背誦解義的一步。
「先生定是知道你無論哪篇都默的出來,所以不浪費時間了!」姚郁兒一臉懊惱,心中所想卻與柳月兒完全不同。
她剛剛被抽到背誦《詩經.國風.周南.桃夭》,倒是沒有背錯,只是在解釋句意的時候,誤把「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統統解釋成了「家里人歡喜不已。」吳先生當即皺著眉頭,重新把這幾句話解釋了一遍,然後就把她趕出來了。
「怎麼辦?先生上課時明明講解過的,我卻還記錯,這下子一定通不過考察了!」
澤芸憐憫的看著姚郁兒,若是平常人家的小姐。才這般年紀,解釋成這樣也情有可原,可誰讓她姚郁兒如今是松茂書院的學生呢?
「頂多也就是扣幾分,大不了其他幾門課你好好表現唄!」
姚郁兒苦著臉,也只有如此了,當即翻開書開始臨時抱佛腳的刻苦。
「邱琳瑯,右廂房,《道德經》!」突然,久未露面的劉舒媛又出現了,她開口就點了第一排最右邊的邱琳瑯的名字,讓她去右廂房考察《道德經》。
可憐邱琳瑯才剛剛結束《詩經》的考察。沒歇上片刻又得奔赴下個考察。姚郁兒的神經也頓時緊張起來,邱琳瑯隔個位置就該輪到她了。
「桑桑,左廂房,《論語》!」劉舒媛緊接著又點了個名字,卻是第二排最左邊的桑桑。
桑桑慢慢站起身來,張姿緊緊牽著她的手,眼里滿是鼓勵,桑桑羞澀一笑,給了對方一個「放心!」的眼神,走出了教室。
這考察順序,卻是讓人有些糊涂了。澤芸揉揉太陽穴,運氣好的可以靜靜等待,運氣不好的就好像趕場子似的,剛剛結束這場考察,又得即刻奔赴下場,真真是難為。
她抬頭看了眼門口,已然失去了劉舒媛的身影。或者如柳月兒所言,劉舒媛真的被先生選中當了助手,那麼她自己的考察呢?是否都順利通過了?
《論語》的考察比之《詩經》明顯要難上許多,《道德經》麼,澤芸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似有玄機,語句巧趣,因而記得特別牢。
只是看起來,《道德經》的考察似乎並不順利,先是邱琳瑯面色蒼白的回來,緊接著謝婷婷眼神恍惚的回來,再然後是姚郁兒,臉色還好,神情正常,可是一回到座位上就恨恨拍了拍桌子,大有不滿之態。
《道德經》的考察,真就這麼難?
澤芸心里一格的,惴惴不安地往右廂房走,一進門先就看見了劉舒媛,言笑晏晏地守在柳先生旁邊。見到澤芸進來。劉舒媛嘴唇微微往上一翹,朝她眨了眨眼,然後慢慢往門口走來,與她擦肩而過。
「芸兒來了,坐吧。」
劉舒媛已經離開,柳先生看了眼房間另一側正在考察《禮記》的李先生和盧巧玲,朝澤芸微笑道,「《道德經》你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句?」
澤芸于是把那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念了出來。
柳先生點點頭,「剛剛的三人表現似乎都差強人意,希望芸兒你能給我個驚喜。」
澤芸坐直了身子,心情更加緊張,柳先生又道,「《道德經》我們已經講到了三十九章,可方才芸兒你念的卻是第一章的句子。」
澤芸沒吭聲,等著柳先生繼續說,卻半天也沒等到,奇怪地抬頭,觸到柳先生詢問的眼光,澤芸才忙道,「只因印象深刻,才月兌口道來!」
「如此,你便將第八章默一遍吧。」
柳先生直接推了紙筆過來,澤芸腦子里迅速回憶了一下,第八章似乎是——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夫唯不爭,故無尤。」
這一章也是耳熟能詳的一章,完全是因為這一章在澤芸被排擠之下落寞之余,拼命默背用來調節自己,勸服自己。
便是其中深意,澤芸自以為也已看的通徹。
果然,在澤芸順利默出這一章後,柳先生便讓澤芸解釋,澤芸解釋的很是工整,卻挺柳先生突然又來一句,「對此你可有反駁之意?」
這才是考察的難處吧?澤芸悚然一驚,怪道前面幾個都那樣奇怪,既然是用來讓大家學習的教科書,哪里還能反駁的了?又如何有反駁的必要?
下意識地要答「沒有」,思及其他幾位同窗的神態,澤芸還是遲疑了。「先生,‘夫唯不爭,故無尤’,果真如此嗎?」。
柳先生眼里閃過贊賞,示意澤芸繼續往下說。
澤芸得了鼓勵,便壯壯膽子,繼續道,「己不爭,不代表人不爭,人既爭,又怎能擔保己能安然于事外?況事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當為之事亦不爭,既違背了本心,日後難免追悔。」
「可不爭,至少無尤。」
「那也未必,‘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若人都爭,獨自身超然事外,縱使抱不爭之心,亦難免引人側目,又如何無尤?」
柳先生拍了拍掌,「甚合我意!抱善之心為善之事,該爭即爭,該退則退,此方為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