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白薇已經從里面出來了。
白若林禁不住飛快地看了一眼。
自己的太太這麼長時間呆在臥室里。又是大中午的,他還以為是寬了衣服在里面睡覺呢。
誰知身上還是整整齊齊的洋橘紅裙褂,頭發也一點沒有亂,臉上更是沒有一絲絲慵懶,反倒是兩眼格外晶亮,精神的很。
二姨太捕捉到老爺看太太的那種眼神。
自己也是女人,也是面前這個男人的女人,但怎麼也想不起來,老爺曾經用這樣的沉醉眼神看過自己,不惟是老爺,就是其他的男人,好像也沒有這樣看過自己。
好比過了花期的鮮花,只能是棄在一旁了。老爺的寵,她是不可能再擁有了,也不指望了,只希望到時候三姨太的孩子順利地過繼在她的名下,好老了也有個依靠,再也能多分些財產,當然,若是男孩,而以後太太也無所出的話。那她的地位就非今日可語了,而且是名正言順。
男人的恩愛都是過眼煙雲,做不得數的。
「二姨太,你剛次說,天恩診所也賣三清丸?」
二姨太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慌忙點了點頭。
白薇在椅子上坐下,又指指旁邊的凳子,「二姨太坐下細說。」
紫蘇面無表情地放在瑞雲面前一杯茶。
「那他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賣的?一天能賣多少?」白薇進一步問。
「這個……」二姨太得了消息就跑過來了,心里一著急,就忘了仔細打听了。
白若林見二姨太張口結舌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撞了自己的狼狽之態,反正心里有些不舒服,且二姨太也是管事這麼多年了,一點也不細致,眼神就頗為不悅。
「那你先回鋪子吧,我專門派人去查這件事!」白若林的聲音不覺就帶出了一絲冷意。
二姨太聞言趕緊從凳子上站起來,先給白若林福了福,後者理也未理,之後又給太太行了禮,白薇含笑,道,「辛苦你了,去忙吧!」
縱然太太說的不過是面子上的圓場話,二姨太還是覺得心頭一熱。
「若林,咱們去甄太醫家里一趟吧!」
白若林一愣,甄太醫這會子還在百草堂總號看診,去他家里做什麼?
見他不語。白薇又問,「你當初怎麼說動甄太醫出山的?」
白若林若有所思地回答,「甄太醫膝下無子,現在的一兒一女都是他大哥家過繼的,女孩還好,雖已經嫁了人,但還和甄太醫住在前後院,日常起居都是女兒張羅,對他還算不錯,就這個兒子自小家教不嚴,染上了賭,本來也都是百十塊錢的事情,甄太醫還能負擔的起,可不久之前他那賭鬼兒子豪賭了一次,把家里好好兒的三進院子給輸了,房契都被人搶走了,我正好听說了這個事情,就花五千塊替他把房契要回來,唯一的條件就是甄太醫在百草堂坐診。」
「雙方就沒有其他的約束條件嗎?」。
白若林微微一愣,笑道,「當時是我疏忽了。只制約了行醫方面,藥方子一點未提,讓他鑽了空子!」
白薇點點頭,轉身回小書房拿了紙筆,放到白若林面前,道,「若林,事不宜遲,你重新擬個協議吧,我吩咐葛根去天恩診所看看!」說著就叫進來丫鬟寄奴,吩咐了幾句,寄奴趕緊去藥鋪了。
白薇想到甄太醫有個女兒,就讓紫蘇從里面箱子里拿出一副赤金耳環並兩條珍珠項鏈,又讓管家開了白家庫房拿了一些其他的貴重之物座位禮物。
這邊兒白若林也起草好了新的協議,示意讓白薇看。
白薇仔細看了一遍,當真沒有什麼漏洞了,就璀璨一笑,道,「咱們開汽車去,我先給你換套衣裳吧!」
白若林瞬間冷了臉色,微微點頭。
半小時後二人來到甄太醫家。
這是一條不大不小地胡同,與街市隔了好幾條路,倒是很幽靜,胡同里住了有六七家,都是那種兩進以上的院子,每家門前都干干淨淨的。顯然,住在這里的縱然不是大戶人家,也都是家境相當殷實的了。
白薇把車停在胡同口,柴胡與寄奴在後面提著大包小包。白若林在最前面,走了大約十幾米就停在最氣派的一家門口。
家門竟然是敞開著,從外面可以看到里面院子靠牆種了一畦綠油油的青菜,四周則栽種了一些花草,院子中間鋪著石子路。
一看就是精細過日子的好人家。
院子里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在跑來跑去的玩,身後跟著一只通身雪白的小貓與她形影不離。
她停下,貓也停下,她坐在石子地上,貓也趕緊趴下去,一會兒她又拔了一棵青菜,貓也過去使勁用兩個小爪子刨。
女孩被逗得咯咯笑。
原來孩子是這麼可愛的!白薇不由笑了,白若林偷偷打量著她的表情。
女孩終于發現了他們,烏黑的眼珠瞪著他們看,白薇忙笑著問,「***,你母親
在家嗎?「
女孩沖她一笑,指指屋子里面,女乃聲女乃氣地說,「我娘在屋子里給我爹做鞋!」
可能听到了外面的動靜,一個年輕的婦人推開房門出來。
面容白皙,身材略豐,身上穿著一件青綠色的短褂子,頭發只用一根金簪子挽著。一看就是個干淨利落的女人。
她不卑不亢地微笑著,因與白若林有過一面之交,也一眼看出了白薇的身份,便熱情地招呼道,「白老爺,白太太快里面請!」
進去又是一番讓座倒茶,按說像她家這樣的人家,一般都有一兩個小丫頭子,但沒見她招呼丫頭,事事親為。
白薇坐在楊木椅子上,一眼瞥見旁邊小幾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針線簍子。銀頂針擱在上面,還有一雙做了一半的鞋。
寒暄了一陣,不覺就說起來甄太醫的兒子甄寶玉。
看起來甄玉蘭對哥哥也有很多意見。
「哥哥誰的話也不听!我們是十幾歲才過繼給爹,哥哥心里其實不情願,認為大伯大娘狠心,心里有了疙瘩,也不肯學好,爹念著他是兒子,事事忍讓,接過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白薇從來沒接觸過這樣的家庭,在一邊不知說什麼好,正好小女孩進來了,趕緊從一只點心盒里抓出一大把進口巧克力與牛女乃糖。
女孩露出熱渴的眼神,卻低頭望著甄玉蘭。
直到她母親允了才伸出小手接。
白薇看她實在可愛,自己又插不上嘴,便領了孩子到院子里來玩,剛走到那畦青菜前,白薇正要仔細看看種的是什麼菜,大門又響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子走進來。
小女孩見了眼楮一亮,趕緊跑過去,稚氣地叫著,「爹!」
那男子看了看白薇眼生,只低著點了點頭就進去了。
「……這樣賭早晚要出大事,我看啊,你不如勸甄太醫把他分出去單過,要不再過繼一個兒子也好!」
甄玉蘭點點頭,「……父親收養我和哥哥之後,待我們如同己出,父親把攢了大半輩子的積蓄花在我們身上,也是想老有所依,但哥哥這樣的太不讓人省心,前天還有人上門來要債,說是欠了五百塊,父親只得替他換了,但昨日一晚上都沒睡好,半夜我還听到後面院子的咳嗽聲……」
「白老爺來了!」甄玉蘭的丈夫孫勇招呼著道。
白若林笑著點頭。問,「今年田里的收成還好?」
孫勇手里有十幾畝果園子,除非遭了天災,一般每年的收入應付日常開支盡夠了。
「今年是大年,挺好的!」
白若林又同兩口子客套了幾句,白薇也走進屋里,取出裝有金耳環與珍珠項鏈的盒子,道,「姐姐請收下!」
甄玉蘭只瞟了一眼,金子隱隱透著紫,珍珠是少見的粉紅色,且珠子都有蓮米大小,知道都是好東西,只是太貴重了!便退讓說,「太太見外了,受這樣貴的禮真是有愧!」
白薇沖她一笑,道,「不要客氣!」
兩口子一直把二人送到胡同口,親眼看著二人上了車,車子走出了老遠,白薇回頭看,那一家三口還站在那里呢。
「這甄太醫的女兒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干的人!」白薇贊道。
白若林點點頭。
二人直接去了總號,不知不覺已經是下午四點了,甄太醫的病號還排著長隊。
白薇走到近處仔細看了看老人,額頭有薄薄的一層汗,蒼老的眼底全是疲憊。
這樣下去不行!
已經是頭發胡子花白的老人,按理早應該享受天倫之樂,可他卻是每天八點準時坐診,有時候因為人多,甄太醫還特意來得早些,原本定的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但他從來沒有在五點準時走過,一般是六點,甚至更晚。
白薇從心里憐惜起這個花甲老人來。
廳堂里一切如常,白薇走到後面,白若林已經在辦公間里等她了。
卻是先夸贊了一番石韋,「岳父果然有眼光!石先生已經讓伙計把藥入庫了,而且做得井井有條,帳也做得好!」
金掌櫃匆匆進來,給老爺太太行了禮。
白若林讓他在凳子上做了,道,「金大哥,這幾天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應該的!」說完這句卻又欲言又止。
白薇思慮著他們是多年的交情了,只當有什麼事情當著她的面不好說,便笑著起身要走。
金掌櫃知道她誤會了,忙開口道,「是這樣的,我那邊成藥一直賣得好,三清丸更是上午十點前就賣光了!我想著老爺能不能多調些給我?」
白若林與白薇相視一笑。
白若林道,「不是不調給你,實在是因為做藥的工人太少,根本做不過來!等過一陣添了人手自然就好了!」
金掌櫃失望地走了。
「小薇,沒想到這三清丸賣得這麼好!真是痛快!」白若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白薇卻只是揚了揚嘴角。
過了一會兒,葛根自外面回來了。
「都打探到了什麼消息?」白薇笑著問。
葛根沖老爺太太行完禮,才恭恭敬敬地說,「回小姐的話,天恩診所是從今天才開始賣三清丸的,從上午到現在大概賣了兩百副。」說著從衣服里掏出一袋子藥遞給白薇。
白薇看了看顏色,又取出一個藥丸子掰開試試味道。
「材料用的是下等,蜜膏子有些糊了。」
白若林听了她的定論,也拿出一個藥丸子放進嘴里,又呸地一聲吐出來。
葛根見二人都不說話,又補充一句,「我還打听到這要方子不是甄太醫給的,是甄太醫的兒子從家里偷出來的!天恩診所的老板給了他一百大洋!
一百大洋!
白薇嘆口氣,這甄寶玉還真是個不成材的,甄太醫苦心研制的方子才值一百大洋!
甄太醫若知道了只怕要吐血。
白若林微微笑著,心里拿定了一個主意。
之後二人去了庫房看了看,又翻翻這幾天的流水賬。
白薇見白若林只是在總號呆著,便有些奇怪,道,「若林,你怎麼不去其他五個店去看看?」
其實白若林哪能想不到,只不知為什麼拖著不去。
但白薇這樣說了,他也只能一個人開著汽車去了。
白薇看到他稍微有些不太自然的走姿,悄無聲息地笑了。
有這麼一出,管保他十幾天都緩不過心態來。
下午六點,最後一個病號終于也走了,甄太醫只覺得頭暈腦脹,雙腿也有些無力似地,就先不急著回去,而是坐在診桌上喝著一杯枸杞茶。
白薇掐著時間點從後面過來,手里是一包上好的西洋參片與蟲草粉。
「甄太醫,辛苦了!」白薇一邊很自然地把藥材放到甄太醫面前,一邊說道。
甄太醫勉強笑了笑。
白薇見他很疲倦的樣子,也不多說話,便喚來伙計,在門口攔了一輛黃包車。
這時候才把白若林寫的協議交給甄太醫,小聲說道,「甄太醫,您回去仔細看看!」
甄太醫點點頭。
白薇又讓伙計扶著甄太醫坐上車。
看來甄太醫如今已經是硬撐了,看來再找個好的坐診大夫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白薇在流雲卻是並不認識別的大夫,看來得讓白若林多上心了。
她其實也有些累了,正想到休息間離略躺一躺,外面的小伙計忽然說外頭有個小姐找太太!
小姐?
因白家有人情交往的鄰家不多,拿來的什麼小姐?難道是二姨太太家的表妹青梅?
說起來二姨太太,白薇心里是有歉意的。本來是她請老人家幫著白李氏戒煙的,結果不但沒有效果,還受了些白李氏的臉色。
而自己因為事情多,也沒再管婆婆吸鴉片的事情,對二姨太太走也是後來才知道。
本來一直想抽出時間去看看二姨太太和青梅的,一直還沒能騰出空來。
白薇帶著歉意來到前面廳堂,一眼就看到了一個時髦的女子,身上穿著草綠色的洋裝,露出雪白的手臂和小腿,頭上則帶著一個淺灰色的太陽帽。
女子一看見她就叫道,「白薇,你也不去找我!」
白薇仔細一看,竟然是高芙蓉,就是高譚遷的女兒。
其實說實話,高小姐這個人很不錯,只是白薇有點兒看不上她那個父親,里面又有自己舅舅的利害,所以一直沒去找她。
白薇把高小姐領到後面辦公間。
一面讓座,一面有些歉意地說,「這地方人來人往的,有些亂。」
高芙蓉並不在意,道,「我本來想去你家里找你,是我們家的丫頭說前兩天在鋪子里看到一個好漂亮的當家女乃女乃,她一說我就猜是你!」
白薇笑笑,寄奴端了兩杯茶送上來。
二人說了些閑話,白薇總覺得高芙蓉似乎有什麼話難開口似地,但也不便直接問,仍是熱情的敷衍著她。
高芙蓉心里著急得很,卻又實在羞于開口,只得拿出準備好的禮物,就打算告辭回去了。
「白薇,這是從法國捎回來的香水,薰衣草香,我猜你一定喜歡!」
白薇盯著那個淺紫色的小盒子,啞然失笑。
不用打開看,只看外面印著的英文商標便知道,這就是那一塊款香水。以前趙瑞德經常送她的,如今白若林也送了一瓶。
「謝謝!」白薇欣喜地收下來,然後褪下來手臂上戴著的一串珍珠,道,「事先沒有準備,還請笑納!」
高芙蓉卻用力搖搖頭,死命不肯收。
氣氛驟然變得有些尷尬。
高芙蓉的臉色蒼白,沉默了良久才說,「白薇,你若真想幫我,就給我診診脈吧!」
白薇一愣,旋即笑了,高小姐一定是有羞于開口的婦科病。
便轉身拿來診墊,仔細搭脈。
兩分鐘後。
白薇大驚,不敢相信自己的手。
沒錯,無論是尺脈,寸脈,關脈都是滑脈!
白薇松開她的手,眼楮里全是疑問。
高芙蓉在她的注視下臉色通紅地低下頭。
白薇看她那個樣子,心里暗暗惋惜,卻又不得不問,「兩個多月了?」
高芙蓉羞愧地點點頭。
「那你打算怎麼辦?」
高芙蓉抬起頭,臉上全是無助。她一把抓住白薇的手,懇求說,「白薇姐!這個孩子不能要,你幫我讓他消失好不好?」
白薇輕輕握著她的手,下意識地問,「為甚麼不能要?」
高芙蓉心里仿佛被扎了十來個針,哆嗦著嘴唇說,「他不在這里,在南京!而且……」
白薇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腳步聲來,連忙示意高芙蓉噤聲。
原來是石韋,為著什麼事,讓白薇拿個主意。
這辦公間太不方便了,白薇看著吃飯的時間也到了,便領著高芙蓉去了鋪子對面的茶樓。
開了一個包廂,要了幾份清淡的茶點與小菜,高芙蓉看著卻一點胃口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