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瑾華見她三姐往下看。也不經心地望了一眼。
自然也看到了神情落寞的白若林。
夕陽西下,金色的光芒灑在他那藍色長衫上,不知為何,蘇瑾華感覺到這個樣子的白若林有一絲陌生,卻也更加讓她心疼。
想也沒想地便往樓下走。
念華有些著急,心里擔心瑾華這個時候去找白老板,上午剛剛惹了亂子,他不把脾氣撒在她妹妹頭上才怪呢。
「瑾華,听我的,你不要去!」
念華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前些日子天剛熱起來的時候,不知怎麼那邊大宅的太太就找上了門,還帶了幾個厲害的丫鬟媳婦子來。那太太說話很是難听,稱呼念華一句一個「小騷狐狸精」,念華先是忍著,後來實在是忍無可忍,大概因為看她好欺負,連丫鬟媳婦的嘴巴也不干淨起來。
「有本事你找爺說理,還不是專門算準了爺出門,才剛過來鬧的!」念華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楚。
那正房太太姓邢。早些年因娘家著實有些勢力,自己也頗具姿色,很是得意囂張了一陣子,只是後來她生了女兒,又生了兒子之後,身材容貌嚴重變形,家里開始左一房右一房的娶姨太太。
邢太太不得寵了,到底還有一子一女,再加上手段凌厲,家里最得寵的姨太太也怕她。
可最近大半年老爺都不怎麼回那邊宅子了,她年歲大了,本來已經淡了男女之事,可架不住那些姨太太們苦求,趁著老爺去了上海,先前得寵的五姨太又千方百計地打听了這邊的地址,是以才有此行。
念華一下子說中了要害,沒錯,她雖是正房,又有兒有女,卻也不敢去找老爺鬧。
大戶人家不都是三妻四妾嗎,男人在外面養個外室就更算不上什麼了。
邢太太沒想到念華說出這麼有骨頭的話,看她的眼光就更加怨毒了,也是巧,那天念華因不出門,天又熱了,只在家穿了一件露出香肩的紗衣,且因為最近沒有挨打。原來的皮肉傷也都愈合了,到底年輕,淡淡的痕跡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那紗衣短短的,只剛剛在膝下,念華走動一下,兩根白皙修長的腿就跟著在邢太太眼前晃一下。
韶華已過的女人對青年女子有種天然的嫉恨。
念華卻已經看出了她眼中的不善,預備躲到樓上。
她只來得及走到樓梯口,邢太太的巴掌就拍在了她臉上。
念華只覺得耳朵嗡嗡響。
但這邊兒的下人沒有一個敢上來攔阻的。
皆因老爺的性子喜怒無常,一邊兒是正房,一邊兒是寵妾,誰都得罪不起。
那些跟來的丫鬟僕婦也開始亂砸東西,把廳里的大玻璃鏡,博物架上的青花瓷,擺著的玉器,花瓶,連同字畫等等,一切所擺可毀之物,盡數砸了,不能砸的,諸如字畫之類,全都撕了。
又有一個丫鬟沖到旁邊的房間里頭。不巧的是,那正是念華專門設的更衣間,滿滿兩櫃子的錦衣華服都在里面。
如今只能听到衣錦撕裂的聲音。
這件事最終的收場是,武老板第一次動手打了原配,雖只是一巴掌,卻因為下手重,右臉龐的腫足足半個月才消退。
念華心里得意,但這種得意也非常短暫且流于形式。
武老板倒是沒打她,卻在那件事上給了她顏色。
本來武老板就是身強力壯,雖然四十歲了那方面的要求卻還是很強烈,幾乎夜夜求歡,而念華也正當年齡,但這武老板總有一些特殊的做法,念華回回都吃虧,不是這里傷了就是那里流血了。
這次武老板更是讓她幾乎遍體鱗傷。
之後就讓這邊的下人稱呼她「六女乃女乃」,雖然沒有什麼形式,也算是默認了她是武家的六姨太。
經過了這件事,念華心里終于想明白了,迅速準備了後路。
只是家里的七妹要趕緊接過來了,七妹榮華才只十五歲,很需要她教一番,再身子條還沒長開,家里孩子多,男孩子已經讓父親煩了,哪里顧得上女孩子?況且這個七妹的母親原是個鄉下的丫頭,因父親一時興起搞到了手,誰知一次就大了肚子不得已才去了姨娘的,進門仍做丫頭使喚,沒幾年就得了暴病死了。
這丫頭從小長的像她母親。分外地漂亮。
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閃念間瑾華已經走下去了。
念華嘆嘆氣,決定不再管五妹的閑事。
蘇瑾華走到樓下,再走出店門口,白若林在馬路的對面已經走出去一段距離了。她著急地招呼他,也不知道是因為距離太遠,還是因為他心不在焉,反正蘇瑾華喊了好多聲他都沒有听見,自然也就不會答應。
蘇瑾華急急地穿過馬路,但因為她今天穿了一雙細高跟的白色皮鞋,根本跑不動,正好一輛黃包車經過,她連忙攔下,指著前面白若林越來越模糊的身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
不一會兒蘇瑾華就追上了蘇瑾華,彼時白若林腦子已經清醒過來,也正要攔車回去。
白薇總要回上官公館的,自己在外面這樣沒有頭緒地亂找,還不如回去等著。
蘇瑾華幾步走到他的身邊,欣喜地叫了一聲,「若林!」
這還是最初的時候她這樣稱呼過他。
白若林轉頭,一開始以為是白薇,但隨即認出是蘇瑾華。就皺了眉頭一言不發。
才只半天的時間,蘇瑾華就看出白若林似乎憔悴了很多。
但卻是為了別的女人。
蘇瑾華心里一陣悲涼,卻笑著說,「若林,有些話我想對你說,這里不方便,前面有個茶樓,去那里如何?」
白若林誤會了她話里的意思,自己也一直想做個了斷,就沉默著點了點頭。
二人來到樓上臨街的包廂。
蘇瑾華心情很好地解了玉紗披肩,坐下了來仔細看了茶單。卻又推給白若林,「老爺餓了吧,你看看點什麼好?」
白若林心思根本不在這個,就面無表情地說,「羅嗦什麼,你看著辦就好了!」
蘇瑾華並不惱,仍是笑著喚了伙計,點了一壺茉莉茶,幾樣細致點心與小菜。
白若林看著興致蠻高的蘇瑾華,覺得有些難以開口。
「老爺,別光喝茶,嘗嘗這個點心!」
蘇瑾華殷勤地說。
白若林最受不了這個,如此一來時間還不是白白浪費了,就清了清嗓子,看著蘇瑾華說,「謹華,你年輕不懂事,我不怪你。你跟了我這幾年,也沒少吃苦,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你的!」
接著本想說出個具體的數目來,蘇瑾華卻哈哈笑了起來,一口茶都噴出來了,幾乎笑出了眼淚,咳嗽了一陣才平靜下來。
「老爺,你怎麼會虧待我呢?你不知道,跟著你的這幾年,是我自小到大,最幸福的日子,我蘇瑾華不是貪心沒自尊的人,我知道你家里有太太,還有姨太太,我自然比不上她們,但謹華的一片心,老爺不明白。老爺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想用幾個錢把我打發了,反正我還年輕。男人有多的是,沒有了你白老板,我還可以找李老板趙老板……」
白若林雖然一心想甩開她,但蘇瑾華如此輕賤自己,心里也有些愧疚。
蘇瑾華臉色蒼白地站起身,無奈地冷笑,「原來老爺也同別人一樣,是如此看我的!既然這樣,謹華活著,不如死了痛快!」
說著連手袋也不拿,披肩也不戴,就向外走去。
白若林沒想到她有如此激烈的反應,在椅子上呆坐了幾分鐘,才有些猶豫地拿著蘇金華的衣物,來到雲霞公寓這邊來。
其實蘇瑾華一路走得很慢,白若林來到公寓,她剛剛來得及找出一塊放了很久的白色衣料,預備找個什麼地方系上去。
可惜這是公寓房子,根本不是老式木結構的,她找來找去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
白若林看見她眼楮紅紅的,手里一塊白綾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這才有些心驚,平時倒沒看出來,著蘇杭女子還是個烈性子呢。
堅硬的心不知不覺就軟了些。
他一直顧忌著她的出身,她與姚太太有關系,她十六歲就懂得在床上賣弄風騷,這些都讓他有所顧忌,但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都不重要了。
這個面前的女人可以為她死。
蘇瑾華沒找到合適的地方了結自己,就氣憤地把白綾扔在地上,卻又很快想到別的辦法。
白若林一直站著冷眼看他。
蘇瑾華心一橫,走進廚房旋開了煤氣灶。
白若林忽然覺得屋子里的空氣似乎帶了一點甜絲絲的味道,味道雖然甜,卻並不讓人舒服,而且蘇瑾華進了廚房怎麼一直沒出來?
他有種不祥的預兆,連忙走到廚房。
蘇瑾華已經昏在地上了,廚房里那種難聞的甜味更加濃重。
他猛然想起,對,這是煤氣的味道!
接著立馬查看,果然不錯!關了閥門,他又沖過去把門窗打開。
這個蘇瑾華,以為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還真能做出來!
白若林一陣後悔,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拖到外面廳堂里。
但此刻廳堂里也有了煤氣的味道,他自己也有些不舒服。煤氣中毒的後果他自然清楚,所以沒辦法,只得先把蘇瑾華背到走廊里,自己拿帕子掩了口鼻重又進去,把公寓里所有的窗子都打開才離開。
他背著蘇瑾華下了樓,又攔了黃包車去附近的醫院。
好在教會醫院不要太遠,洋人醫生立馬給她吸上了氧,蘇瑾華本來只開了一點煤氣閥門,自己又是面向著門口,中毒並不深,剛才昏倒也是半真半假的,所以過了半個多時辰,她便清醒過來。
白若林看著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心里全是愧疚。
他看到蘇瑾華那虛弱的樣子,想起來她還沒吃飯,便想出去吩咐看護忙著買碗粥。
蘇瑾華卻以為他要走了,著急地說,「老爺別走!」
白若林回過身,仔細看了她一眼,居然微笑了笑,道,「我不走,去讓她們買點吃的給你!」
蘇瑾華心里一塊大石頭落地,眼淚不自覺就掉下來了。
二人簡單吃了點清粥小菜,蘇瑾華的精神好多了,她是病人,卻一直小心翼翼地看著白若林的眼色。
洋人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可蘇瑾華堅決不住,非要回去。
白若林也覺得她應該住院,就勸解道,「公寓里空氣只怕還不好,就在醫院里住著吧!」
蘇瑾華才有些不情願地點點頭。
之後二人卻相對無言。
蘇瑾華是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白若林卻是心里一陣煩亂,掏出懷表一看,已經晚上八點整了,不知道白薇那邊怎麼樣了。
蘇瑾華沉默地躺在病床上,自然明白了這下白若林是真的要回去了,既然反正要走,倒不如自己做個好人罷了。
「老爺,我這里沒事了,你回去看看太太吧!」
白若林一愣,卻也沒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他來到上官公館,白薇早回來了,宋金枝與雲琴也在家,只沒看到上官雲。
三個女人正在興致勃勃地說著如今新興的衣服款式。
見他進來,宋金枝還是親親熱熱地說,「若林回來了?吃過飯沒有,廚房留了菜!」
白若林趕緊說已經吃過了,目光不由就移到了白薇身上。
白薇換了一套銀灰色的洋裝,既精神又大方,覺察出他看她,就微笑了笑。除此之外,也看不出什麼。
白若林放下心里,又隱隱覺得失望,自己如此緊張,她卻像沒事人一樣。因著實累了,就回房洗漱後睡下了。
白薇與表姐舅母敷衍著,不知不覺夜深了,雲琴哈欠連天,便上樓了。
其實白薇早覺出宋金枝的神情不對,心里也替她不平,她對她不是十分好,但也做了她二十多年的舅母了,白薇十三歲剛來月信兒時嚇得不知如何處理,還是舅母細心告訴她,再也還記著她的口味,不時地讓廚房做了,她高不高興,宋金枝也大概能看出來,雖然不是回回勸解,但一個舅母,說的不好听一點,本來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能做到這些,已經夠了。
「小薇,你自己當家,雖然沒出嫁時也當過家,但那是不一樣的!本來听說他家里有那麼多姨太太,舅母著實為你揪心,不過現在看著若林還好,對你也好。但有句話你記住,千萬不能心軟,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你趁著年輕,趕緊生養,他白家子嗣困難,你若養了孩子,就什麼都不用怕了!」宋金枝有些掏心掏肺地說。
白薇的臉有些不自然,微微點了點頭。
她從來也沒想過要生孩子的事情,所以每次白若林在她房里過夜,她都偷偷喝了避孕的藥。
之後一陣沉默。
宋金枝忽然嘆了口氣,道,「小薇,你舅舅昨晚一晚上沒回來!」
這個白薇自然知道,也知道為何沒回來,只是不能告訴舅母,就敷衍地說,「也許舅舅工作忙!」
宋金枝的眼神黯淡下來,冷笑了一聲,說,「工作忙?那不過是由頭罷了,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訴你,你舅舅這個局長,只怕快要做到頭了!」
白薇大驚,月兌口而出,「為什麼?」
宋金枝卻不想細說,只是含糊道,「還不是與別人不對付,他那副脾氣也不改一改!」接著卻話題一轉,問,「小薇,你舅舅前些日子去了流雲,怎麼沒去看你?」
舅舅去了流雲?
白薇不禁瞪大了眼楮,問,「舅舅去了流雲?我不知道啊。」
宋金枝仔細看了她一眼,倒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就再試探道,「對,你舅舅兩個月前去了流雲,可能去看什麼人了。」
白薇猶豫了幾分鐘,決定還是不要告訴舅母的好,就笑著說,「若別的我還幫不上,既然是流雲的什麼人,我回去之後好好幫舅母查查!」
宋金枝滿意地點點頭,道,「光和你說話了,已經晚了,你趕緊上去歇著吧!」
白薇松了口氣,點了點頭。
她走後,宋金枝卻仍在廳里坐著,一直坐了很久,上官雲也沒有回來。
午夜,上官雲一身酒氣地回來,宋金枝不過是朦朦朧朧剛睡著,听到動靜便很快起來床,麻利地替上官雲月兌去沉重的警服,換了一件輕便的絲綢睡袍,又端來溫水,仔細給他擦了手臉,洗了腳,最後才扶他上床躺下。
再睡了也就兩三個鐘頭也就天亮了,宋金枝身上倦倦地,就沒起來。大約八點鐘,上官雲也醒了,其實他酒量很大,並沒有真喝醉,還記得答應高芙蓉的事情,故而醒來一看到宋金枝躺在他身邊,就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也不是別扭,說不清楚,總之是不好的感覺。
自顧自穿了衣服,又進里面浴室沖了個澡,上官雲一身清爽地出來,看到宋金枝仍然躺著,便問,「怎麼還不起來?」
宋金枝看著他那樣的神情就有些不悅,道,「你半夜才回來,我沒睡好!」
上官雲看她那一副潑婦的樣子,積在心底的話就順口說出,「好,既然這樣,我們離婚!」
宋金枝不回答,只是連連冷笑。
上官雲覺得她笑的莫名其妙,就不悅地說,「你笑什麼?咱們之間你最清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日子你過得難受,我也不舒坦,金枝,我知道你要面子……「
未等上官雲說完,宋金枝搶著說道,「上官雲,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請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