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隔閡(下)
白若林卻並不肯走。看杯子空了,便親自倒了一杯水放在自己太太面前,說,「來,喝點水!」白薇笑著接過,因太燙了,現在天又熱的很,需等涼了才喝,便又放在櫃子上,然後吩咐寄奴從櫃子里拿出一封信來,道,「我昨天給父親寫的信,免得他掛念,你去郵兌了吧!」
白若林雙手接過去,小心地塞到衣服口袋里,卻沒有站起來走,仍是坐在了床邊,輕輕替白薇整理了一下頭上的發箍,一副夫妻之間很親密的樣子。
「小薇,若不是你提醒,我也忘了該寫封信往家里去。咱們在南京也呆了不少日子了,等你身體好了,差不多也要再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才能回去。」
「以前沒想過,總以為成天悶在家里就是活受罪了,沒想到如今連床也下不了,這不是活受罪,是受活罪了,可太難受了!」
白若林心疼地看著她,「要不明兒我讓人送些書給你,權當解解悶兒?」白薇點頭,答,「也好,再拿個竹笛來吧!」
白若林一愣,沒想到白薇還有這樣的喜好。
後者笑笑,「也是好多年沒沾過了,小時候最喜歡這個!」
那邊雲琴見了,也對母親宋金枝說,「媽,明天你也讓人跟我送些書來吧,再有,把鋼琴也帶來!」
宋金枝看著女兒撒嬌的樣子,忍不住用手指點了她的額頭,斥責道,「你呀,改不了的脾氣,你表妹要的是長笛,你卻要鋼琴。抬來容易,只是這病房里哪有地方放呀!」
雲琴兀自嘿嘿笑了起來。
宋金枝卻有些不自在了,按說她是長輩,但終歸是女人,看到白薇白若林二人很恩愛的樣子不免想起自己與上官雲年輕的時候。
上官雲這幾日倒是住在家里的,每天回來也很早,只是一天也跟她說不上幾句話,而且晚上是一個人宿在書房里。
只有兒子女兒在場,他才肯給她一個笑臉。
「雲琴,我先回去了,你有什麼事,趕緊讓丫環回去報信兒!」
雲琴點點頭,「媽你回去吧,我又不像表妹,再躺兩天就可以下床了,到時還不和好人一樣!」
宋金枝寬慰地笑了笑,卻又憂慮地看了看白薇。
這孩子在她身邊好幾年,性子都模了個透,即便是不好受白薇臉上也不會顯現出來。
公平地說,這個孩子其實挺讓人心疼的。
宋金枝也囑咐了白薇幾句,便同下人走了。
白薇受傷的地方確切來說是腕骨的外踝骨。雖然不是粉碎性骨折,但因為這個關節特別容易長錯位,所以當時處理了傷口就被打上了石膏,因是撞傷加壓傷,那個地方也腫得厲害,幾乎與小腿一般粗了。
若有其他事情分神還好,若沒有,傷患帶來的疼痛是很難忍的,尤其是晚上入睡前,白薇經常因為忍著而虛汗淋灕。
自然,這個除了丫頭寄奴,是沒人知道的。
她現在就很不舒服,又癢又疼,恨不得立馬把石膏拆去才爽性,所以也沒耐心與白若林敷衍,再講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白薇再次催促道,「若林,你先回去吧,馬上中午了,找個合適的地方吃了飯再去飯店歇個午覺吧!」
白若林心里再次感覺到了那種客氣,不對,這次好像不是客氣了,而是似乎不耐煩自己呆在這里。
他心里很是失望。
別人看不出來,他看得出來,白薇的確是在忍著,臉色蒼白得一點血色沒有,眼窩也有些發烏,下巴更尖了。竟然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只是,他是她的丈夫,在她病痛的時候,她卻不想讓他陪伴,這說明了什麼?
白若林不願再想下去,訕訕地離開了。
一個人走到大街上找了家飯館,飽飽地吃了一餐,繼而卻是一陣茫然。思量了一陣他還是去了袖石街,剛進門,一個小伙計就舉著一封信說,「老板,流雲老太太來的信!」
白若林有些納悶,以前他在外面無論盤庚多久母親崔然也擔憂,但從不會寫信給他,難道家里出了什麼事情?
他忙不迭地走進內堂,在椅子上坐下來就拆開了信。
與他預料的相反。
是喜事。
竟然是四姨太有孕了。
白若林自然是高興的,最近這一段時間他的女人不斷有喜,讓他也覺得面上有光,只是,怎麼會那麼巧呢?以前也寵過一陣子舒雲,舒雲心細,專揀一個月里易懷孕的日子,都沒能懷上。怎麼現在反而如此容易呢?
難道真是應了那句話,「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柳」。
他腦子里一團糟,半躺在椅子上連連嘆氣,很無奈地閉上了眼楮。
信上母親說,四姨太嫌嘴厲害,不獨吃飯挑剔的很,就連性子也一改原來的賢淑溫婉,經常動不動朝下人發脾氣,還說要上南京來。白李氏不敢不依,但只說舒雲何必去呢。他過幾天就會回流雲了。是以寫了這封信催他回去。
水掌櫃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本來是想勸解的,但想到上次就踫了個釘子,又有了別的主意。
就佯裝沒看見他的臉色,道,「老白,咱哥倆好長時間沒喝個痛快酒了,不如今晚去我家如何?」
白若林懶得回答,搖搖頭。
水掌櫃心里有了數,道,「要不咱們去姚公館吧,今兒那里有舞會!」
白若林還是提不起精神來,姚公館本來就很大,底層特意建了舞池,幾乎夜夜歡歌,也不算什麼,那次就是水掌櫃拉著他去了,在那里認識了蘇瑾華。
姚太太這個人,八面玲瓏的,也靠這種這種手段搜羅了不少錢,故而她雖然是名正言順的官太太,在上流社交圈子里名聲壞透了。
水掌櫃見她依然不為之所動,道,「去吧,我听說蘇家又送來了一個女兒,比她的兩個姐姐還要出挑!」
白若林听了立馬想起蘇榮華,一個看起來十分純淨而又倔強的女孩子,怎麼也會走這條路?
水掌櫃看他似乎有了一點好奇,便硬拉著他出了門。
姚公館佔地約兩千平米,因姚將軍經常不在家,四周圍牆做得特別高,而且家里護衛也特別多。
來這里跳舞時不需要請柬的,只需要給門房一些賞錢就行了,一般最少也是十個大洋,不過,這個錢最終落在了誰的口袋里難說。
他們進去的時候,已經來了很多人了。姚太太穿了一件玫紅的短旗袍,一頭卷發千絲萬縷,嫵媚得很,她身材又好,不仔細看,看不出這是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
她一眼看到白若林,後者的條件正是她需要的,便特別熱情,專門走過來招呼,「白老板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白若林點點頭,不自然地拉了一下帽子。
他的傷還沒好,眼楮也還有些腫。
姚太太仔細看了他一眼,嬌嬌地道,「喲,白老板這是怎麼啦?怎麼家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啊,你這個樣子也沒人管管,真是讓人心疼!」說著就遙遙地招呼一個一直站著的穿著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子。
那女子一點笑容也無地走過來,五官精致小巧,留著短發,身條也窄窄的,倒跟蘇瑾華真有點像,除了有些冷漠的神情。
「芍藥,還不快跟白老板問好?」姚太太沉下臉說道。
那女子頭一低,算是行了禮。
白若林被蘇瑾華敗了胃口,那芍藥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對水掌櫃說,「回去吧,沒什麼意思!」
水掌櫃先打發了芍藥一邊去,笑著對白若林說,「既來之則安之,來,嘗嘗這雞尾酒的味道如何?」說著端給白若林一杯鮮艷若熱血的調制酒。
白若林猛喝了一口,卻沒想到這個是高度數酒調兌的,喉嚨立刻火辣辣的,卻覺得十分解氣,索性又把剩下的一口喝干。
水掌櫃看他那個樣子想笑,老板再有錢,終究是流雲小地方來的,不懂得細細品味。便又拿過來一杯葡萄酒,說,「老白,你還是喝這個吧!」自己也端了紅酒喝。
人越來越多了,白若林隱約看到幾個熟面孔,不過這種場合,也大不必非要打招呼,仍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過了一會,像花蝴蝶一樣的姚太太終于走到台上,笑著說,「歡迎各位賞光,今天我要隆重給大家介紹蘇家的七小姐蘇榮華!」
話音剛落,榮華身著潔白的緞子洋裝從樓下走下來了。
白若林驚訝地說不出話來,明明印象中她還是個小姑娘,怎麼一下子變了似地?榮華的一頭黑發就那樣自然披著,戴了亮晶晶的發箍,臉上一點脂粉也無,卻明眸皓齒十分動人。
洋裝非常短,只剛到膝蓋的位置,一雙玉腿沒有穿絲襪,非常之修長。
她走到樓梯一半的位置,燦然而笑。
整個舞池靜悄悄的。
每個人都怔住了,
蘇榮華仿佛一個仙女般輕盈的下樓。姚太太很滿意地眾人的反應,心里暗暗估了一個高價。
但很快有個人站出來了,氣勢洶洶地走到蘇榮華面前。
不用說,這個男人就是武老板,身後還跟著一幫手下。姚太太更加高興,這武老板是出了名的大方,在玩兒女人方面。
武老板有些不屑地看著姚太太,手擺了一下,立即有個下人遞給姚太太一張銀票。
姚太太看了看上面的數字,驚訝得合不攏嘴,忙小心地收起來,堆了一臉的笑容要說些什麼。
那邊兒武老板卻已經板著臉,對蘇榮華說,「小孩子簡直胡鬧,這種地方也是你來的!你姐姐怎麼也不管管你!」
蘇榮華毫不懼怕他的眼楮,與之對視說,「我三姐還被關在牢獄里,怎麼管我,要管我也得先放出啦呀。」
武老板看她一臉倔強,這個是一點也不像軟弱的蘇念華,卻更多了幾分喜歡,便說,「好了好了先回去,這件事情我來想辦法!」
榮華不肯相信他,道,「我同你一樣,也在想辦法,但想歸想,能不能辦成還是未知,多半是不能的,武老板還是不要管閑事!」
兩人正爭執間,金山走過來,笑吟吟地對蘇榮華說,「蘇小姐,肯否賞光請你跳一支舞?」
蘇榮華見對方是個年青英俊的公子,舉手投足間都有風度,心里很情願,便說,「好啊,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金山彬彬有禮地回答,「金山。」
金山?蘇榮華的小腦袋迅速想起來,好像自己五姐偶爾說過,如今的督軍行金,這個金山難道是督軍府的公子?
正疑惑間,瞥見武老板居然也和他打了招呼,神情間帶著一些恭敬。
她心里有數了,便嬌柔地開了口,道,「謝謝公子抬愛,榮華願意!」說著還沒等武老板反應過來,已經隨著金山下了舞池。
蘇榮華再天生麗質,再早有準備,本也不過是個沒落家庭里姨娘養的庶出小姐,沒見過什麼大世面,這跳舞也是頭一遭,雖然之前姚太太已經教過,但這是兩回事。
金山很快感覺到了她的緊張與身體的僵硬,便輕輕擁著她,用只有兩個人才能听到的聲音輕輕告訴她一些技巧。
挑了三四個曲子後,蘇榮華就很快適應了。
武老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姚太太沒怎麼跳舞,而是一直盯著蘇榮華,當她看到前者跟金山已經跳了五六個曲子,便有些失望。
這俊男靚女看起來是很賞心悅目,只是金山是她這里的常客,又是那樣的身份,雖與幾個女子都有瓜葛,她落的賞錢卻十分有限。
武老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
白若林早呆的不耐煩,硬拉著水掌櫃回去了。
之後過了沒幾天,蘇念華便被放了出來。
只是,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瑾華替她清洗傷口,都有些不太敢看。念華出來了,武老板卻不像以前經常過來了,十天八天不露面是常事兒,念華倒巴不得如此。
一連幾天趙瑞德都接口身上有傷不方便出門,若金莎來了,都只敷衍一陣,然後給她幾百銀票讓她同潘月金一起逛街。
起初兩天金莎很高興,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給趙瑞德看,趙瑞德不管什麼衣物都說好,後來金莎覺得不對勁,趙瑞德傷的不重,臉上更是只擦破了皮,早結了痂好了,怎麼還不方便出去呢?
又想了想他這幾天的態度,雖然表面上是很好,態度確實極疏離的,難道他有什麼事情瞞著自己?第二天再出去逛街時,恰巧踫上了潘月金的女同學,她看二人敘舊蠻火熱的,便借口自己肚子疼不舒服,提前回來了,那時候大概也就是上午十一點左右吧。
果然趙瑞德不在家里,問下人都說二公子出去了,但去哪里,誰也不知道。
金莎便坐在廳里等,等了半天也不見他回來。
已經是中午了,廚房的馬嫂過來問,「金小姐,要不要煮點東西給你吃?」
金莎猶豫了幾秒,反問,「你們預備了什麼菜?」
馬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子都不在,就有些簡單吃食,金小姐想吃什麼我做就是了!不過二公子剛才熬的牛排蘿卜湯還有一些湯頭,我給金小姐下碗面?」
金莎詫異,連忙追問,「馬嫂,你說瑞德剛才在廚房熬了湯?」
馬嫂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想到金莎也不是外人,就點點頭道,「對,二公子說他的一個同窗骨頭受了傷,需要多喝些湯,但家里沒人照應,所以才每天送過去!」
金莎嘴里吩咐,「好啊,就下碗面吧!」
馬嫂轉身就出去了。
金莎卻暗自思慮,趙瑞德的朋友她幾乎都認識,腦子過了一遍,也沒有覺得誰像馬嫂說的這個人,而且,能讓瑞德如此上心的,肯定不是普通朋友,但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沒必要自己親自下廚吧,除非這個人是……
她想到白薇的名字,卻又覺得不可能,前些日子看她還好好的嘛,自己也許是如哥哥所說,太敏感了!
管他是誰,等瑞德回來問問不就行了?
金莎打定了這個主意,便慢條斯理地吃起香噴噴的牛肉面。
趙瑞德從醫院里出來,又買了一些新鮮的食材回來,打算好了晚上的菜譜。
白薇中午只吃了一點米飯,他決定把菠菜打成汁加到面粉里做一些小饅頭,不過這個他不太會,需要好好請教一下馬嫂。
趙瑞德興沖沖地進了門,沒成想金莎在,正一個人听無線電呢,看見他回來,笑吟吟地站起來。
他不自然地沖她笑了笑,道,「你怎麼在這兒,大嫂呢?」
金莎一眼看到了他手里提的布袋,卻裝作若無騎士的樣子,「哦,因為天熱,我和大嫂在外面吃了一客冰激凌,大嫂沒事,我卻肚子疼,但大嫂正好踫上老同學,我就一個人回來了!」
之後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金莎竟然一點也不多問,反而主動說,「瑞德,我還是有些不舒服,先回家了!」
金莎回到家好好睡了一覺,又陪母親下了幾盤棋,外面的天色便已經夕陽西沉了,她再吃了一碗熱點心,又換了一身男子打扮,悄悄地來到趙宅附近,果然,沒一會兒趙瑞德就手里提著布袋,看起來沉甸甸的樣子,有些可疑地出了門。
眼看著趙瑞德坐上了車。
她忙攔下一輛黃包車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