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原稿,有些朋友喜歡,有些朋友說太文言,讀著費力。茵茵再三思考,還是將原稿換掉了。但考慮到一些朋友的偏愛,特將原稿放在這里,懷舊的朋友們可以常來看看。也歡迎更多朋友對此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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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公子總堪憐。
千金一笑為紅顏。
幾度蜀山蜀江碧,
賣得相思換酒錢。
時當中州大陸大風國天順八年,是日春風駘蕩,柳綻鵝黃,京郊洮溪水畔游船如織,船上仕子繡女品茗弈棋,均不勝其樂;千家萬戶,盡享太平春景。只是這洮溪三灣五灘的煙柳匯集之處,卻不時傳來一陣淒苦的歌聲,和這仕女笙歌歡樂之景感覺上很不和諧。
唱歌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落魄少年,看樣子已在溪邊唱了很久。
少年年約十六七歲,兩腿張開坐在一棵巨大的柳樹下面,背靠柳干,借助蓊郁陰翳的樹冠擋著太陽光,獨自在樹下曼聲吟唱,全不管旁邊還圍了一群孩童跟他取笑嬉戲。這少年聲如金玉,唱音清朗,只是衣著外貌看上去幾乎就是一個乞丐,泥污滿臉,意態蕭索,沒有半點唱詞中多情公子的眉目齊楚,豐姿俊雅,身段風liu。附近認識的都知道這少年是個痴人,最近一年來常常坐在此處唱曲,都喊他「柳痴」,也都任由他去唱,不去理他。
被喚作「柳痴」的少年唱的曲子叫做《蜀江碧》,詞句婉轉處雖比不得本朝一個柳才子的金鼎玉文,卻也不是借自他人手筆,而是他自己作詞作曲,自抒身世所作。少年所倚靠的柳樹正在洮溪水畔,附近不時有畫船雕舫經過,那船上的公子小姐有的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歌聲,或者傾耳相顧,或者交頭接耳談論,這時就會有了解這痴人身世的,眉飛色舞講上一番。遇上听眾中有心軟的,憐惜少年「柳痴」命運悲慘,孤苦落拓,時不時會從船上隨手灑下幾文銀錢,落入他的身周或懷抱。少年對此毫不在意,錢擲過來也不去撿,只顧自己唱得投入盡意。旁邊倒有兩個好心的孩童在嬉鬧之余,順手為他將錢尋到,輕輕放入他的懷中。
日到正午,少年雖是個痴人,但唱了小半天時間,也知道渴知道餓了,就將懷中散落的銀錢胡亂收拾收拾,站起身來,拍拍,左右張望了片刻,然後順著溪流往西走去。
一路邐迤,「柳痴」高一腳低一腳地磨蹭到城中。他也不順著大路走,而是穿街走巷,左彎右繞,到了一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的所在。他好像對此地極熟,也不問路,直接橫街而過,走去道路對面一個燒餅鋪,要了兩個燒餅一碗汁湯來吃。那賣燒餅的是個被喚作二娘的婦人,年貌二十四五,丈夫早年亡過,承夫業開著這燒餅鋪,少年每日都來這鋪子尋燒餅吃,有錢時就不由分說多給,沒錢時也有二娘憐他。二娘自然跟「柳痴」極熟,見少年狼吞虎咽吃得滿臉都是燒餅渣,不由微微一笑,順手在案上切了幾片肉絲給他。少年也不抬頭,順手接過,卷雲般塞入了口中。
二娘輕笑道︰「柳小官,沒有吃得這樣急的,你慢點來。」
少年听見二娘喊他,這才暫住了吞咽,仰口喝了兩口汁湯,用袖口一抹唇角,看了二娘一眼,輕聲說道︰「他日定不忘二娘一飯之德。」
那二娘听了不由噗嗤一笑,倒也有些風韻。二娘自顧收拾了會兒家什,這才接口說︰「我只當你說的是迂腐的書生的酸話。這話你都天天說天天講。我也不要你報答,只是——你還是將那商小伶忘了吧。」
少年本來剛剛吃飽,神情懶洋洋的,這時听見「商小伶」三個字,突然面紅耳赤,眉毛倒豎,幾乎怒發沖冠。他索性燒餅也不吃了,湯也不喝了,將碗在桌上重重一頓,起身扭頭便走。
二娘自知失言,想要將出口的話吞回去已經晚了。本還想再勸說幾句,但看見這少年神情激憤,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少年離開燒餅鋪,心里含著怒氣,越走越不甘心,不知不覺腳步就繞到了一個繡閣朱樓的大門外。那大門上橫著一個匾額,黑底金瓖,上面寫著「翠金樓」三個大字。這翠金樓是京城一個有名的風月場所,平時交迎的多是高官富賈世家公子,此時日近傍晚,樓里已經不時傳來品竹彈琴之聲,伴隨著還有隱隱約約調朱弄粉男情女意的調笑。少年每天耳熟的就是這樣的聲音,痛恨的就是這個樓館,眼下來到正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惡狠狠看著匾額上的三個字,牙咬得咯 直響。偏偏門口站著四個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虎視眈眈地防備閑雜人等鬧事之徒,他只能遠遠看著低聲不住咒罵,半點也不敢靠近。
在大門兩三丈外的路邊徘徊了半個多時辰,少年可能也覺出無趣,狠狠一跺腳,就要轉頭離開。正在這時,忽然听見「哎呦」一聲甜膩膩的招喚,少年的腳步立刻定在了原地。
他抬頭一看,只見翠金樓外來了一群衣衫華美的少年公子,一個個手搖灑金扇,正站在樓門外喧嘩。這時,從門內樂顛顛迎出了一個老鴇兒打扮的半老徐娘,滿臉諂笑,撲上去就拿著手里的繡帕給為首的公子撢身上的塵土,顯然剛才那聲招呼就是她發出來的。
少年不看見這個婦人還罷了,一看見這婦人,立刻雙唇緊閉,兩只眼楮要噴出火來。他腦袋上青筋蹦了半天,終于拳頭狠狠一攥,轉身開始在四下里尋模。一會兒後,他手里已經多了個小半塊的青磚。
翠金樓外的一群公子一個個自詡風liu,站在大門口也不急著進去,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受著那婦人的奉承,時不時還將手中折扇刷地一收,左顧右盼一下,說不出的春風得意。少年見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門口這幾個公子哥兒身上,于是深吸一口氣,輕輕巧巧地模了過去。那老鴇兒正嘴賽鸚哥八面玲瓏,哄得眼前的公子們一個個笑逐顏開,沒想到突然額頭大筋一跳,眼前一花,緊隨著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劈頭蓋臉就砸了過來。她連忙偏頭一躲,那黑乎乎的東西就狠狠砸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立刻咕咚坐在地上,疼得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
那黑乎乎的東西正是少年「柳痴」手里的半塊青磚。少年看見這次順利得手,索性發了性子,撲上前不管不顧,拿著手里的磚頭,照著那婦人身上沒頭沒臉亂砸,還一邊砸一邊氣喘吁吁地大罵︰「我打死你個死老鴇兒!我拍死你個狗東西!」過了兩三息時間,旁邊的人才回過味兒來,早有門口的兩個大漢沖上前去,老鷹抓小雞般將少年拎了起來,一把摜在地上,接著又圍上了幾個人,對著少年就一頓亂踹。少年死死抱住後腦,也不吭聲,任憑人們拳打腳踢,半句痛也不叫。
那被砸得滿臉流血的老鴇兒嚎哭了半天,這時也慢慢住了悲聲。她眼見那少年被打得身子漸漸軟了,怕弄出大事來,連忙滾爬起身,上前攔住。
「哪里來的小賊,趕緊拉去見官!」
一個剛才險些被驚癱了的旁觀的公子,這時也安下神來,冷笑了一聲後,立刻就要發號施令,好找回剛才失去的威風。周圍的幾個公子哥兒顯然也是唯他馬首是瞻,見他發話,于是就一起吶喊起來,有個別膽大的,還將腳也伸了過去,在少年身上狠狠踢上兩下。
那老鴇兒看旁邊人越圍越多,幾個公子哥兒又借機撒氣想著將事態鬧大,不由心里暗暗叫苦。
今天拿磚頭打她的少年,她當然認得。這少年名喚柳雙雨,是已經退休致仕的禮部尚書最小的公子,父親年老辭官後退居江南,留他在京城讀書,準備參加科舉。沒想到這個柳公子不喜讀書偏愛紅顏,每日里不是與書香為伴,而是攜白銀數萬,看上了這翠金樓一個名喚商小伶的當紅粉頭,在這銷魂窟里住了一年有余,天天灑漫使錢,一度是鴇兒眼中最大的一個恩主。只是天下沒有用不完的金山銀山,柳雙雨公子出手豪闊慣了,被那老鴇兒和龜奴左哄右騙,將囊篋中的金銀珠寶看看用盡,出手就未免羞澀寒酸起來。一開始老鴇兒還指望著他有什麼壓箱底兒的存貨沒有舍得拿出來,或者他江南家中能給他寄來些什麼黃貨白貨,但後來見他真的箱橐中再無片瓦,也不見他還有什麼家信投靠,就逐漸怠慢起來。偏偏這柳公子貪戀著商小伶的艷麗溫柔,不管你如何冷言冷語,他也決不肯走。老鴇兒看看不是個事兒,就略施小計,用了個由頭將他哄到了門外,之後再也不許他進來。
此刻那老鴇兒雖然知道柳雙雨落魄孤苦,卻也深知這少年背景並不簡單,此事鬧大,真要見官去,說不定會遇到柳公子哪個相熟的世叔師伯,未必自己能得了好,就連忙止住眾人,出來打圓場道︰
「幾位爺不要掃了興,這人是有名的瘋子,叫做柳呆子,送了官,官府也懶得收的。大家快快別為這樣呆子慪氣,趕緊隨我進樓,幾個姐姐可都將你們望眼欲穿了呢!」
說完,她也顧不上包扎自己傷口,連哄帶拉,將那幾個公子誆進了大門去。臨走,她還沖把門的幾個大漢使了個眼色。
那幾個大漢對處理這樣事情顯然不是沒有一點經驗,他們略作商量,就出去一個人到外面叫了輛大車,接著將少年「柳痴」口袋般往大車上一扔,另一個大漢一騙腿上了車轅另一頭,車把式就吆喝一聲,趕著大車往城外行去。車聲轆轆遠去,圍觀的人不免議論一番,好奇一番,嘆息一番,也逐漸散去了。至于那少年柳雙雨之後的死活,卻沒有一個人真正去關心過問。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雙雨在一陣陣巨痛中蘇醒了過來。他渾身疼痛,偏又連根手指頭也動彈不得。他耳听著附近潺潺水聲,知道自己身處洮水附近,但具體是哪一灣哪一繞就無法知曉。他渾身濕漉漉的,不斷有一串串冰涼的水點敲打在他臉上,這才覺出老天爺正在下雨。他不由在心里哀嘆一聲倒霉,連老天爺也憎厭他,偏偏在這時候來禍害他,難道今天就是要他死在這里麼?
他心里一陣想一陣怨,一陣怒一陣酸;身上一陣疼一陣麻,一陣冷一陣熱;再加上一陣肚中饑餓,一陣頭腦昏脹,就不知不覺中又昏了過去。
他就這樣昏昏沉沉,忽醒忽迷,在雨中苦苦掙命,直到一陣暖意和一陣香氣將他從噩夢中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