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雙雨接過鳳娘娘手中青帝符,宛如接過了一把染著鮮血的屠刀。他這次是要救「人」,也是要害「人」。一命救一命,一命殘一命,為什麼這樣的事偏要交給他來做?
鳳娘娘的事讓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取舍兩難。他萬般不願意去揮霍這青帝符的法力,卻又無力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絞盡腦汁想要找到某個能解決問題的替換方案,但以他年方十六七歲的閱歷和智慧,此時又哪得什麼善策良謀?
走到雙雨谷一個幽深的所在,柳雙雨學鳳娘娘的樣子拈起了法訣,一聲「疾」後,一點星芒注入到青帝符中,豁然一響,小猴子青娃中符中跳了出來。
剛才顯然在青帝符中悶壞了,青娃出來後先抓耳撓腮叫嚷了幾聲,然後就撲過去抱在柳雙雨的脖子上,兩條腿蹬來蹬去,蕩開了秋千。
要是放在以往,這是柳雙雨最討厭的一個動作。
他出身江南世家,父親是當朝重臣,家人和僕役們都眾星捧月般供奉著他,他從來不慣去和別人這樣親近玩笑。以前也有過幾次,青娃爬到他背上或者吊在他脖子上,他都是連忙呵斥,將小猴子一把抓下。但今天他不知怎的,見猴兒來跟自己這樣親熱,心中酸酸的,再不忍去弄他下來。
小猴兒青娃吊在柳雙雨脖子上跟著走出了雙雨谷,又往前行了一段,就又安生不下來。他見路旁有棵醉芙蓉,就忍不住歡喜,從柳雙雨身上跳了下來,噌噌噌爬到了那棵樹上。
醉芙蓉不同于凝碧樹那樣罕有,它是紫姑山藥園特別常見的一種樹。它三百年一開花,五百年一結果,果實功能清心明目,對防止修士走火入魔和練習天眼神通有很大好處。
其樹干和枝葉都呈乳白色,樹身有一房多高,樹冠寬大,一片片樹葉貓耳般形狀,比拇指蓋略小。
據說,這種醉芙蓉最適合用美酒來滋養,每到春日寅時,在樹根處灌上一壺美酒,樹干和樹枝就會輕輕搖曳,滿樹的葉子無風自動,簌簌作響,白色的樹干和樹葉上也會染上一片淡淡的紅暈,宛如美人醉酒一般。這醉芙蓉在六極冰穴洞口附近就種著幾棵,柳雙雨還听到有小道士叫它為「美人醉」。
眼下小猴兒攀上的這棵醉芙蓉,大概有了四百余年樹齡,滿樹的芙蓉花已經開放過幾度春秋,無論冬夏寒暑都從不凋落,這也是靈樹的生命力頑強所致。
醉芙蓉的花瓣並不像其他花那樣呈片狀,而是披針般長成一絲絲的,整個白色的花朵在枝頭低垂下來,如同美人發釵上裝飾用的流蘇,要多美有多美。
小猴兒青娃雖不懂得憐香惜玉,也知道這花好看。他在樹上竄來竄去,從這根枝頭蕩到那根枝條,沒有半分肯安閑。他還學柳雙雨平日的樣子,在花間左嗅右嗅,時不時還仰頭深吸一口氣,嘴里念念有詞,大概說的也是柳雙雨常說的「好香」之類的話語,看得柳雙雨忍不住直樂,心中的煩悶暫時拋在了腦後。
青娃在樹上玩了小半個時辰,玩也玩夠了,一時內急,就從樹上噌地跳下來,騎在樹根上撒尿。
在柳雙雨眼中,青娃不過是個略有些靈智的小猴兒,行為舉止與三歲小女圭女圭無異,那猴子尿也就相當于童子尿,看著猴兒在樹下方便,柳雙雨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猴兒撒完鳥後,顯得一身輕松。他沖柳雙雨扮了個鬼臉,就又呼哨了一聲,爬到樹上一個高高的丫杈處,兩臂在上面一吊,竟呼呼在樹上睡了起來。
柳雙雨見小猴兒率性而為,心中對它倒也溺寵。他不忍喊下猴子回雙雨谷,微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開。
然而,還沒等他完全轉過身來,身後的醉芙蓉枝葉發出簌簌亂響,還有一絲淡淡的酒香隨風飄來。
柳雙雨暗暗吃驚,又回轉身看去,只見那棵醉芙蓉的枝葉還在簌簌響個不停,原本乳白色的樹干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條蜿蜒而上的紅線,而枝頭那些流蘇般的花瓣,也都由開始的乳白色變成了粉紅色,——那香氣正是從這些芙蓉花上發出。
醉芙蓉花朵齊放,在柳雙雨面前「醉」了!
柳雙雨看看眼前「醉意」微醺的芙蓉樹,又看看在樹上酣睡的小猴兒,明白這棵樹又是借助了青帝符的造化之力,花朵提前全部盛放了。他心中一片沉重。
沒有再等小猴兒醒來,他獨自一個人走回了雙雨谷的洞府。
時日如蓬,隨風而走,轉眼距離醉芙蓉鮮花盛開已半月有余。
在這段時間內,如同產生了某種神秘的感應般,小猴兒青娃每天都按時跑去守護那棵結出了小白果的芙蓉樹,柳雙雨卻了無心緒。只是為了完成鳳娘娘的囑托,身上還肩負著誘捕小木精的任務,他每次也不得不跟著前去。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蹲點一段時間後,那個消失多日的小木精又靜悄悄回來了。
這天,柳雙雨也學小猴兒的樣子,來到醉芙蓉樹的一個三角丫杈處躺著歇涼。他微閉著雙目,手里輕搖著小木精留下來的香羅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自己扇著風,順便也驅趕著蚊蟲。陽光煦暖,東風不寒,他不知不覺在樹上睡著了。
酣睡中,他夢見自己和小猴兒一起在九霄之上遨游。
那小猴兒似乎對天上的路徑很熟,領著他蹦蹦跳跳到了一個蟠桃園,看著滿樹熟透了的大桃子,他像猴兒一樣歡喜。他與青娃兩手相拉在園中轉來轉去。不知什麼時候,小木精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三個人拉著手圍成了一圈,在蟠桃園的樹下轉來轉去。忽然,不知從哪兒跑來七個穿著同樣服飾的仙女,硬要說他們圖謀不軌,想要在這里偷桃,還說要擒下他們,親自押入南天門收審。
柳雙雨和小木精他們自覺冤枉,奮力抗辯也無濟于事,七個仙女一起施法定住了他們的身子,還有個仙女毫不手軟,手執一桿巨大的狼牙棒就朝柳雙雨劈頭蓋臉打來,他躲閃不及,鼻子被迎面打中,他立刻鼻血長流,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阿嚏——柳雙雨被自己的噴嚏聲吵醒,見剛剛日過正午,陽光普照,樹林寂寂,他分明置身在芙蓉樹上做了一夢,哪兒來的什麼蟠桃和仙女。
夢醒了,他暗暗好笑,揉了揉鼻子,就又想繼續睡去。沒想到,他剛剛朦朧睡著,就覺出自己鼻孔中被捅入一物,一陣發癢,他再次打了個噴嚏。
這次噴嚏終于讓柳雙雨醒了過來。他在鼻子處一模,果然,自己鼻孔中被插入了一根極細的小草棍,正是這個草棍連續兩次打擾了自己的睡眠哩!
柳雙雨將小草棍扔到了地上,半個身子坐了起來,朝周圍一看,只見就在對面的一棵綠楝樹的樹巔上,正坐著一個甩著兩條腿的綠鬟少女,不是小木精又是哪個?
小木精看見柳雙雨醒了,也不說話,而是笑嘻嘻坐在樹枝上,一只手對他揮了揮,兩條腿在樹枝下蕩來蕩去。
柳雙雨見小木精來襲,本能地去看手中的香羅扇,卻見那把小團扇還好端端在自己手里放著呢,這才松了口氣。小木精見他對那把扇子如此在意,忽然想到了什麼,咬了咬下唇,臉上騰起了一片紅暈。
對于小木精這樣的少女情懷和臉色變化,柳雙雨並未察覺,他見這醉芙蓉樹的白果一點點開始熟了,直覺小木精近日會來,每天在這兒死守,等的就是她。
然而,現在見小木精來了,柳雙雨心中卻沒有半分歡喜。
為了獲取木靈之氣,他每天要陪著小猴兒催熟靈樹,看著他的生命在這勤懇的忙碌中漸漸消失,他只能白著急干瞪眼,無力扭轉這一切。心中恨了無數次自己的無能。
這些日子,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這靈果熟了又能怎樣?不熟又會怎樣?小木精來了怎樣?不來又會怎樣?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紛雜來去,攪得他每日心魂不安。
似乎看出了他內心的惶惑,鳳娘娘為了安他的心,後來答應,小木精再來,她會施法幫助柳雙雨,讓小木精難以逃離;假若一次性就能成功,青帝符中自然可以多留下一絲神力,小猴兒青娃也不必非要徹底犧牲。
听了鳳娘娘的許諾,柳雙雨一開始心里也得到了些許慰藉。他每天陪小猴兒來這棵醉芙蓉樹下守護,心中也打了早點擒獲小木精,好留住小猴兒青娃讓他生命不消失的主意。但今天小木精真的來了,他心里的迷茫更甚了,——自己餓狼般死守在這里,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成功地戕害這個可愛的小精靈嗎?
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痛恨自己的法術有限,本領無能。何時他才有通天徹地之力,可以改變自己不願面對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