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引金聲 正文 第二章 舊人去無音

作者 ︰ 沙棠

楊桃兒的尸體,衫裙凌亂,束帶全數解開並糾纏在一塊,袖口裙裾小領和繡鞋完全被撕碎成條狀,女孩子的身體卻仍舊是潔白無瑕,並無一絲一毫的侵犯之相。孫綽皺眉看了看,心下一涼,這凶手……

同屋的小宮女甜杏兒見了,嚇得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孫綽腳下。孫綽強展眉頭,沉聲詢問。

那甜杏兒渾身發抖,且哭且說︰「楊桃兒姐姐昨夜里……夜里說娘子回宮後,我們定是遭災,反不如攜些金銀下山去……娘娘已失寵,這秀觀峰早已無人堅守,跑了便得了自在……奴婢天明醒來沒見她,還以為在娘子跟前伺候……」

孫綽低頭環視,楊桃兒身側並無金銀,只是頸上腕上珠串悉數安在,耳垂上的珍珠釘也不少一枚,心中便咯 一下,道︰「小明子,你帶上甜杏兒,與那位侍衛一道,叫人抬著進宮,說咱們這兒出人命了。」

明有金不思慮,忙忙令下人去給尸體鋪了單子,欲走,孫綽身後低語︰「必要大張旗鼓,人盡皆知,宮中亦一樣,人盡皆知,切記切記。」

明有金微一回頭,只見孫綽略一點頭,眼神早已移走。

眼看楊桃兒被安置穩妥,白綾嚴嚴實實從頭遮到腳。只是隱約隆起個人形。孫綽深吸一口氣,轉身出殿去,緋玉身後出聲︰「小姐,殿外有外官,奴婢已叫緗玉去取面紗了。略等一等吧。」

「外官?不就是宮中侍衛?」孫綽疑道。

「是侍衛里領頭兒的。」緗玉捧來面紗,細細給孫綽戴上,快人快語道,

孫綽心中一停,才出了殿,領頭的侍衛頷首施禮︰「請寶林娘子安。」

孫綽靜靜點頭︰「煩勞連夜走一趟,進宮回報此事。」

「分內之事。」那侍衛總領答,「娘子突遭變故,山中怕有禍事,臣已命部下嚴加巡視,並在殿外復加侍衛八人,定保娘子平安。」

孫綽面上銀朱面紗在融融細雨中看不真切,听他中氣十足,言語誠懇,不亢不卑。想來此人絕非平凡,不知是敵是友,也不知他若發難,明有金是否招架得住。孫綽啟唇相問︰「請問閣下是?」

「四品御前帶刀侍衛聞西亭。」

听了名字,孫綽稍有安穩,記憶中對此人有依稀印象,這聞西亭仿佛應該與兄長有過同窗之誼,孫綽心中此想,也並不敢確定。待他一行人走遠,方掀開面紗,只見聞侍衛身量高挑,肩膀平寬,背影看頗為孔武有力。而明有金在後,背後攥拳,暗示孫綽放心。雨漸密集,孫綽才扶著緋玉回了殿中。

素淨的大殿隨著天色暗了下來,孫綽靠著錦墊,楊桃兒昨日還端著茶盞,今日已是刀下冤魂。孫綽直覺心疼得額頭生疼,更是煩躁不安。緋玉一旁打了幾下扇子,緗玉見孫綽抬頭,便道︰「小姐不該勞神!那楊桃兒忘恩負義,逃本就犯了宮闈規矩,如今是那丫頭活該!」

緋玉苦笑一聲,孫綽亦長嘆一聲︰「我有些乏了,進去歇歇。」

緗玉忙過來扶著,孫綽在軟塌上倚了,眼色抬了抬,緋玉便支開了眾人。緗玉在腳踏上坐了,緋玉又掀開珠簾瞧了瞧,才回頭來︰「小姐,依奴婢看,山上有人監視咱們。」

孫綽並不言語,緋玉繼續道︰「楊桃兒那丫頭衣裳被撕了個零碎,可並未被污了,那耳朵上的釘子都沒少,這歹人既不為財也不為色……就非一般山賊強盜。」

緗玉口快取笑道︰「堂堂的五品宮人,姑娘家的,學起戲里青天大老爺斷案了!」

听緗玉口中「五品宮人」,緋玉慌忙遞了眼色,卻叫孫綽瞧個正著,臉上一紅。孫綽笑道︰「五品還不好?日後我這七品寶林,還指望兩位姑姑多多關照呢!」

緋緗二人皆是眼圈一紅,沒了言語。

孫綽明媚一笑︰「罷了罷了,你我三人在一起這麼些年了,如今,說不定過了這兩三月,就該分開,不趁著時機說說笑笑,還哭什麼呢?緋玉斷案,接著說是正經!」

緗玉拭淚,哀怨道︰「小姐如今強顏歡笑,這心思奴婢知道得很……」

一語未停,便嗚嗚咽咽地說不下去。

孫綽嘆了一聲,愁滿眉間,指了指另一腳踏讓緋玉坐了,才道︰「秀觀峰從來是皇家別宮,專屬太後宮妃祈福之地,哪里會有山賊強盜……」

孫綽暫停了停,撫了撫肩下的棋局格綾子軟墊,才緩緩繼續道︰「你們都見了那衣衫撕碎,可發現,那碎得最甚的是袖口,領子,裙裾和鞋底。這幾處都可夾層,放些書信之物……」

緋緗兩人臉色暗了幾許,仍是凝神听著。

「那歹人如此行事,必是以為楊桃兒是我命下山去送信兒的,攔路截了。」孫綽揉了揉眉頭,定論下來。

「那又為何殺她?」緗玉不解。

「那必是防範咱家小姐送的是口信。」緋玉輕聲言道。「小姐,我卻不知,若是小姐要送信出去,何必要楊桃兒這樣的小丫頭子?我和緗玉,才是小姐貼身的人呢!」

「傻丫頭。」孫綽苦笑,「你二人下山,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送信的。我如今已不是皇後娘娘,說的好听叫寶林娘子;難听些,也是罪妃,哪還能明目張膽的送信。要送密信,怎會命你二人呢?端茶倒水的小丫頭子,養了做心月復,既不聲張,也不扎眼,悄無聲息的才送得下去了。」

「小姐說得有理。那歹人必是這般思索,才殺了楊桃兒。」緗玉點頭,緋玉倒望著孫綽。

「這般思索斷然是沒錯的,只是我反而疑惑。」孫綽側過臉去,「那歹人是想我要送信兒出去才潛在山里。可,孫家滿門獲罪,我十七歲便大婚進宮來,朝中人認識極少,更不知利害關系,這信,是要送給誰呢?」

話音落了,便無聲息。孫綽望了半日跳動的燭火,再一抬眼,暮色沉沉而至,淒風冷雨仍在,吧嗒吧嗒像靜夜落淚聲一般,讓人心魂驟然而亂,那該接我信之人,必是助我孫氏一族翻身之人,此人是誰?那歹人身後指使之人又何以怕得必要殺人滅口才休?

孫綽百思,仍不得解。在軟塌上合目半晌,竟沉沉睡了去。

夢中凌亂,一時舊年歡慶,一時新婚大典,比比熙熙攘攘,喧囂異常,唯不見昔日郎君,今日帝王面容。蓮兄呵,你如今在何處?

夜風驟涼,窗外的大雨隱天蔽日。孫綽寒顫著醒來,身上雖披了軟被仍不能停下齒間打顫。緋玉拄著顴骨在榻畔,亦是朦朦朧朧。

人漸清醒,清燭下素室靜雅,終不如金碧輝煌的安穩。孫綽猛然坐起,喚緗玉取來昨日怕心傷難忍隨意繡了幾筆的牡丹,利剪裁碎。

緗緋二人驚詫之時,卻听孫綽皓齒吱咯咯暗道︰「斷不能這樣便罷了!」

說罷,命緋玉將碎錦亂線燒了去,再令緗玉來幫卸妝散發,二更才過便躺下。

輕羅紗帳本不甚避光,加之本色月白已是太過清淺,紋路圖案更是幾近透明。孫綽從那竹葉流水間凝視跳動燭火,思緒萬縷漫上心頭。

孫氏祖上乃是開國之功臣武將,先祖恐禍請辭朝中,太祖皇帝賞賜良田金銀,遂以商賈立命,不曾入朝為官。直至孫綽祖父一輩,祖父立羽公酷愛讀書,博取功名,官至五品郎中。並未位極人臣,卻仍專于生意之事,幾房兄弟在京建立分號生意,得以大成。年老時極厭官場,欲回鄉,卻正逢幼子孫曉辰而立之年,當年殿試高中榜眼,才又一代為官。這孫曉辰即是孫綽之父。孫曉辰仍以從商為主業,家中女兒不似士族小姐嬌柔無用,不見生人。反而教導極嚴,女兒皆有過人之生計才華,孫綽幾年來中宮穩坐,思慮甚少,今日素冷,反卻想起閨中生計之事。

湊巧在,本朝後宮頗重女才,宮妃之人即便恩寵不足,若技長過人,也可做女官上遷。孫綽被中唏噓,從今往後,日子便是自己的了。那口口聲聲綽卿的蓮兄,不見也罷!

一夜間風停雨息,五更雞唱,孫綽已梳妝穩妥,不必花容月貌,不必雍容華貴,指上瑩瑩花戒,腕上皎皎玉鐲,額邊顫顫步搖,一並不戴,鬢發僅幾只金簪利落高束。殿中窗邊書案之側,埋頭畫樣,炭筆行雲流水。

緗玉一旁理了金絲銀線,梳理得紋絲不亂,收進淺淺的匣子里。那匣子搭扣上的珍珠仍泛著融柔的光澤,隨著光線一晃,孫綽不僅抬頭望了去,不自覺地嘆口氣,環視一下素淨得有些無生氣的內室,自嘲道︰「我以往翻禮制的冊子,總覺寶林只得一宮偏殿之兩室而居,實在是難易伸展;如今這情景,倒是真該感嘆制定之人心細如發啊,這樣少的東西,內室大了,怎擱置呢?」

緗玉手絹掩面,略停了停,又整理起線來。緋玉將繡針放下,去妝鏡台前去了一柄象牙梳來,嘴上換了話茬︰「小姐鬢發松了。」

任緋玉將金釵卸了,發髻重新攏了攏再穩穩插上,孫綽起身到鏡前,銀鏡中人顯得有些憔悴,孫綽不禁有些傷懷。緋玉見她傷神,忙上前扶了,笑道︰「小姐這兩天,夜夜都睡得太淺,起色差些也是有的,況且這暑氣也有些了。」

「只怕要是我死了,這孫家就沒人了。」孫綽不由得長嘆,「這幾天還算無人煩擾,就不爭氣至如此,回了宮,哪里還有命在!」

緋緗二人面面相覷,兩人俱知孫家大變,孫綽自然是一口氣在胸,只是這連日來,只是落淚傷心,不罵也不怨,只是偶爾發悲音刻薄自己一番,讓這兩位姑娘著實難以勸慰。

孫綽望著鏡中半晌,轉臉淒然一笑︰「這快晌午了,怎該來的人一個也沒來呢?「

此話不假,殿外的徑路如若玉帶一般靜靜躺在郁郁蔥蔥的山林之中,一夜冷雨雖停了,天竟沒有大晴,光景柔亮。太陽在雲中穿行而過,忽明忽暗,更襯托得靜謐異常,秀觀峰和那華美光耀的宮殿路徑融為一體,仿佛要升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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