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咚！咚！」
「咚！咚！」
更鼓打響了，清晰而不吵鬧，正正好好的二更。小薛子在外間低聲說給了水杏些什麼，水杏低頭听著，最初甚是疑惑，小薛子湊近了又說了一遍，水杏一驚，小薛子忙點點頭，眼中一樣的大為不解。水杏貝齒咬唇，下意識地側頭望了望大殿的方向。小薛子急切地往里間努了努嘴。水杏忙不迭地進了孫綽的臥房。
孫綽才將那碗酥酪放下，舌忝了舌忝嘴唇，女乃香味盈溢唇舌，有些甜膩的安穩。水杏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孫綽用乳白的餐帕拭唇角，菱角剛拆下她頭上金鳳的簪珠，那鳳還坐在右側高高的發髻上，隨著菱角的手輕顫，在燭光下活靈活現的。水杏屈膝福了一禮，道︰「稟娘子，宮里又來人了。袁時興公公，帶著一院太醫。」
孫綽手中本握著一只盛清水的瑪瑙盞，隨時潤唇之用，此刻卻一下撂在梳妝台上，發出一聲脆脆的響聲，孫綽月兌口問︰「什麼？！」
水杏又口齒清晰伶俐地重復了一遍。孫綽當然是前一遍就听了清楚，只是一時不信，又說一遍，她自己也同時集中精力的盤算。水杏言罷，她抬手擺了擺，菱角趕忙將才拆下來的簪戴好，孫綽又吩咐檳榔取來胭脂並香粉之物來勻面，水杏去取了見外臣的長衫和半袖並外紗，菱角出去帶著小薛子將一眾外人迎進來，安排在偏殿等候著。
這邊孫綽趁著時間打扮停當，頭上仍只是戴著家常的雙翅金鳳步搖，那步搖下垂著米粒大小卻勻稱的珍珠，最下端綴著兩顆形狀不規則卻圓潤的紅藍寶石，搖搖的蕩在耳邊。月白長衫上同色線繡著凸起的牡丹，半袖是鵝黃的滾著蔥綠絛邊，外罩一間銀月輝紗，內在活潑的顏色，被這層紗攏住，顯得靈敏又莊重，
孫綽扶著檳榔，在西殿外間坐定，水杏一邊點了幾盞燈，照的通亮。孫綽才抬手讓菱角並小薛子帶了一眾外人進來。
最先見的，仍是上次來了便不願再看的袁公公。這老奴里面外面皆穿著出行的行頭，在這暗夜之中，竟不顯得甚是蒼老。他先進來拜了孫綽，口中道︰「今日傍晚，陶太醫來請孫娘子的脈，回太醫院後，稟報娘子有孕在身。皇上聞言，特地命咱家並太醫院眾，來為娘子會診。」
孫綽登時幾乎無言，是說陶太醫的話不足信？還是認為我動了手腕，要擺道于他算計什麼？孫綽攥著帕子在貴妃榻的扶手上輕輕一拍，咬牙問道︰「敢問袁公公，可是我不在宮里幾年，宮中添了這太醫會診的新規矩？」
袁時興眯眼笑道︰「不曾不曾。別的宮嬪娘子並無這規矩。」
孫綽柔和道︰「那何以到我這里又變了呢？」
袁時興低頭又笑了笑，輕咳了一聲，清清喉嚨︰「孫娘子在宮中幾年，都不曾有過。皇上心中納罕得很，便命老奴帶太醫院一眾太醫，連夜而來。為孫娘子確認。以免有誤，有人動了手腳不說，怕誤了娘子身體。」
袁時興說話想來是慈祥而緩慢的，有理有據，頓挫清楚，仿佛說話本身就是給人會意的，他便要盡職盡責，怕極了听著會錯意。孫綽端端坐著，听袁時興口中說到「皇上」是字正腔圓的口吻，說得分毫不錯，「有人動了手腳」，亦說得分毫不差，語速都慢了些，生怕人故意略過似的。菱角在側，娥眉倒豎，哼道︰「袁公公不好太仗勢欺人吧！我家娘子一向行得正走得端！你這話說給誰听？」
孫綽不喝住菱角，只是心中暗痛非常。蓮兄……你何以就想我奸陰狡詐到這等地步？這罪名簡直與孫家上下一脈莫須有得相同。她無法平心靜氣，捏了自己半晌的虎口才轉回現實之中。听袁公公略帶嘲諷的慈祥語調︰「孫娘子果然是會教人的。緋玉緗玉兩位姑娘才走，這菱角姑娘也這樣伶牙俐齒的。」
「公公見笑。人善被人欺，我這里自然要厲害些才是。」孫綽雲淡風輕說著，懶懶地伸展了一下，又繼續道，「時候也不早了。早些診了，我也早些休息。更何況袁公公是要帶著眾人下山去的，不該拖著說話才是。」
袁公公笑道︰「驚擾娘子，只是皇上的差必然要當得妥當才是。」
這一句，又是清楚地強調了「皇上」，孫綽長嘆了一聲，將手腕放置在錦枕上，又命菱角拿了個軟而大的引枕靠著，看太醫們魚貫而入。待人都站定了，孫綽余光算了算，竟有二十人有余，這太醫院真是傾巢出動了。孫綽想坐的端些，只是這夜間露水重了，她腰酸背軟得更甚一層，索性只靠著，正色道︰「有勞眾位太醫。」
那眾太醫早就齊齊行禮下去，幾乎將這外間跪滿了。孫綽將左手端方一環，點了點頭，那太醫們方起身。孫綽見站在最近的，便是太醫院的院使，再遠些是左右院判，這太醫院的最高長官，一個也不少的來了。袁公公距離孫綽還是最近的，他的嗓音在這一群真正的男人中顯得有些詭異的沙啞和蒼老，他道︰「請眾位大人盡誠盡快，診斷後須說出便可，咱家自會記錄呈報與聖上。」
眾太醫齊齊應和一聲，自年輕太醫起，在孫綽面前先一揖，再坐在腳踏上開始號脈。這群太醫最低者亦是可單獨行醫看診的八品太醫，他們神情各個拘束而嚴謹，有的慢些，細細品著，有的快些，搭了幾搭便有了結論。
孫綽自己閉目，並不看他們，只听著那高低不同的嗓音起起落落，從年輕膽怯的聲音，到篤定的聲調，再到院使的聲音，都是一樣的。
「孫娘子是喜。」
「是喜。」
「寶林娘子是喜。」
……
孫綽听過了，有種報復似的快感。她睜開眼楮，沒有錯過袁時興的表情，那老太監在燭光下微笑，笑容看起來非常像好人。等院使離了腳踏起身，袁公公雙膝落地，朗聲道︰「大賀孫娘子。」
那一眾太醫亦一並拜下，同道︰「大賀孫娘子。」
孫綽坐正了，端方而笑︰「多謝各位跑這一趟，有勞了。」
袁公公殷切地再拜下一禮，道︰「驚擾了娘子，老奴這便去了。」
言罷，太醫們亦是再行禮如儀，再窸窸窣窣地去了。不多時，才恢復了原本的寂靜，孫綽撐了起來，環視了一番明亮的西殿，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菱角探身勸道︰「娘子不必多想，保養身子才要緊呢。」
孫綽起身，笑道︰「並不多想。這下咱們的事，太醫院人盡皆知，也是好事一件。」
寶林娘子帶著丫鬟們款款回了臥房，更衣卸妝。孫綽自己梳了幾下烏黑的長發，轉臉笑道︰「我竟有些餓了，再去拿一碗酥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