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中秋大宴群臣，宴後太陽已經小了許多，樹影婆娑之中盡是陰涼。君鐸回了寢宮，換了家常的袍子，方覺得不那麼緊繃。他進了飛霜殿，見一男子披衣臨窗而坐，見他進來才起身，銀色的面具在暖秋的日光中泛著寒氣，那人施下一禮，君鐸微微笑道︰「大宴真是累人，你倒是清閑……在做什麼呢？」
君鐸說著在對面的位置上坐下，手邊就是兩捧盒月餅，宮人端上茶來，獨皇上一份，場面有些怪異。那男子望不見表情，只見他一雙眼楮略略輕眨，沉聲道︰「今天是大節，不免就想起年少的時候來……」
「越是秋天越覺得薄荷好喝。」君鐸不避諱地評價道，一旁的宮人屈膝退到一旁，「年少時怎樣？說說听听。」
那人當真回過身來，緩步坐在椅子上，道︰「年紀小的時候祖父在家，倒也沒什麼意思，宴席，請人來唱戲，無趣的很。後來，祖父回去南邊了。父母慈愛寬容，忌諱少，又縱著我們，過節就輕松許多。」
「我知道的。」君鐸饒有興致地看著水中漣漪，「在月亮底下，一家人團團圍坐在花園子里，聯句，講故事，說笑話。看著雲彩遮住月亮，親自去放煙花鞭炮，回來有熱滾滾的粥和小菜，玩一整夜也不覺累。那時候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怕的。」
「你都知道，還要我說麼？」那戴面具的男子撲哧一笑。
「回味回味也是好的。像我以往……。」君鐸放下茶盞，眯起眼楮，仿佛能看到過去一般，「太小的記不清楚了，記得就是朝拜，端端地坐著，說年年差不多的吉祥話。然後抬回一些賞賜回三匯台。」
君鐸揉著眉心晃了晃臉頰，長嘆一聲︰「那時候過節還是高興的，畢竟能回宮來，雖然我父皇正眼瞧我也瞧不了幾眼。」
「都過去了。」戴面具的男子恰如其分地安慰道，語氣堅定而從容，就像喚醒夢中人那樣。
君鐸果然點點頭，有些苦澀地笑道︰「是，好的壞的，都過去了。」
戴面具的男子又站起身來，往窗外望去，道︰「今年的中秋，我必然在這里度過，不知道多少年後，再想起來也是一番滋味。」
「這是要吟詩了？」君鐸笑道，也起身來到窗前，同個方向望去，只見紅牆，金瓦，藍天，無一物遮目阻擋，卻像個巨大的牢籠，鎖的何止是人呢？君鐸望著那男子負手而立，心中騰起自知不該的想法︰若過兄長你以往那般和樂溫暖的生活，我寧不要這皇袍龍椅。
兩人默默地站了片刻，各懷心事。那戴面具的男子終歸先開了口︰「晚上又要大宴**，皇上還不去歇息歇息？」
「不過是應景，看她們斗艷罷了。」君鐸後退了半步，「這團圓也團圓不出個一家人的樣子啊。也不怪自古帝王薄情……」
那男子沒有回話，專心地在炕桌上布棋，幾下便擺出一個殘局來。君鐸繞了過來，仍道︰「以往瓊妃說朕總是要那些不該得的東西，看來今日仍是如此呵。」
那個男子眼楮銳利地望了望他，淺淺道︰「皇上昨天不是還說，找對人行對了路，什麼都是該得的。」
「你一貫有信心的。」君鐸道。
「旁人想不能成的事情，咱們成的也不少麼。」那男子口吻中都帶了笑音，落下一子，局破了。
正說話間，忽然外間太監在門外磕頭跪奏︰「稟皇上，侯才人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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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綽見陶太醫去了後院，心下起疑。萬欣宮之中，平日來請平安脈的，都是三位最高的太醫院長官，後院皆是兩位院判照料。今日鐘寶林算得上是突發qing況，大概才請來了當值的陶太醫，那後院斷不該出這丫鬟跪哭要大夫的事。孫綽只按兵不動，等著消息。
水杏遣了小內監去打探，那小孩子比小薛子還小些，擠在人堆里絲毫不顯眼。不過一會兒就回了來，悄悄說給水杏。水杏才掀開珠簾進了內室，孫綽才睜眼道︰「到底怎麼回事？」
水杏略整理一下︰「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娘子只听听吧。說是侯才人今日吃月餅吃得不舒服了，吃一陣吐一陣的。吐了又想吃，听丫鬟說很是挑餡兒。吐的丫鬟都慌了神，才沖了出來。」
孫綽望了望菱角，菱角道︰「果然听著不太順當。」
水杏道︰「可不是麼，所以也不知道听了多少真假。方才陶太醫派遣人出去，不知怎麼說……」
話音兒還沒落，從窗口便望見一群人簇擁著陶太醫出了後院，明有金在前，臉上有些喜色亦有些憂容。孫綽望了望，道︰「這樣像是喜了。」
陶太醫隨著進了南房議事，皇上身邊的太監亦來宣旨，侯才人位分不動，添了幾個服侍的人，賞了不少真金白銀。孫綽在房里，听見那太監嗓音尖細得能刺穿牆壁，不由自主地伸手在自己的小月復上撫了撫。
她閉目深思，景隆已經五年有余，竟一個龍嗣都沒有。懷孕者有之，多以小產告終，不能不讓人納罕。孫綽承認她為此有過竊喜，如今想想，竟深深的擔憂起來。她覺得**里有條蛇，游走無聲，隨時會張開血盆大口。如今侯才人有孕，她不得不讓自己體味那種微微的心酸。
菱角在一旁，輕聲道︰「娘子……後院都在賀喜了，咱們……」
孫綽才睜開眼楮，方覺剛剛擔憂之事，一旦睜開眼楮便雲散一般，她略起身道︰「你收拾兩匹好的料子，叫水杏送去吧。」
水杏去了，孫綽理了理思路，紛亂歸紛亂，心酸歸心酸，節還是要過的，人還是要相處下去，便對菱角道︰「咱們剩下不少月餅，放著可惜了，你拿去給明公公，就說‘這不是最好的，讓他賞人方便些。’」
傍晚，武公公來了萬欣宮帶著旨意而來，高聲宣讀。孫綽在颯颯的風中听的不甚清晰，只是知道，今天的大宴她不必去了。皇上說萬欣宮是絕佳之所，兩位宮嬪有孕，多動恐傷身。孫綽看著風口里的禮服大松了一口氣，不必在香粉堆中硬撐，著實好事。
而那些濃妝艷抹了一整天的宮人，此刻便失魂落魄，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又是恨，而得知這道聖旨傻眼的，似乎還有身居高位的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