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正是君鐸。
他的聲音清晰而沉穩，稍伴鼻音，無一絲笑意。一身暖而暗色調的家常衣著驀地出現在西北角門上。他話音落了，便大步走來，到了亮處，孫綽方看清，他手上握著一副銀色的面具，月之下好似波光一樣粼粼閃爍。
一時四目以對，那紫雲宮，中庭，明月，郎朗蒼穹，都一汪泉中之倒影，只有個影兒罷了，早已不真正存在，混沌之間只有這兩雙眼楮，彼此望到心底里去，都是那麼的關切卻那麼的悵然。
孫綽先低了頭，菱角在側行禮如儀，孫綽亦行禮。禮畢，她才啟唇道︰「不知皇上駕臨，失禮之處望皇上贖罪。院子里冷，請皇上進屋吧。」
君鐸听她流利之言，心中隱隱作痛，回頭交代小陸子︰「你只去御花園中走走，在假山亭子外停停，三更回來。」
小陸子應了一聲，仍從西北角門退了出去。君鐸這才攜了孫綽的手，進了東邊的靛星堂。菱角忙端上熱茶，再遞上熱氣蒸過的毛巾，檳榔解下皇上的披風，再添上幾盞燈來；小薛子細細掩上門；一時間忙忙碌碌，氛圍竟變了樣，原本的淒清寂寞，登時換成明亮溫馨。
君鐸面上平和，可走了一路手已有些僵冷。他握著熱茶，抬眼望去。孫綽側立于他的右前之處，雙手端端地交握于胸前，臉色微微顯出些疲憊的蒼白之色，眼楮中閃著燭光之影，婉轉如一泓湖水。君鐸眼望她片刻，見她並無一絲開口的意向，不由得有些尷尬和彷徨。他輕快道︰「今日朕身上的味道還好？」
孫綽本以為，君鐸此次深夜遮面而來，必有要事相訴。她穩著自己靜靜等待，可不想等來這樣一句平常話，不禁失望。她遮掩了情緒，黯然答道︰「還好。謝皇上勞神惦念。」
君鐸听她如此謹慎而疏遠，心中略感委屈，旋即又知道怪不得她。他點點頭，笑容中有幾許勉強，他低頭片刻，問道︰「你可怕煙火之氣麼？」
孫綽被這突如其來的莫名一問給問住了，並不知君鐸何意。她遲疑了一下道︰「點燈燭火倒是還好，昨夜遠遠傳來些煙火之氣，淡淡的，聞著還好。」
君鐸放下暖茶，站起身來，兩步走來挽住孫綽的手臂，低低一笑，揚聲說︰「小陸子剛可拿了盒子來？」
小薛子忙在門外應是，再匆匆捧了一只鐵盒進來。掀開來，孫綽探頭看了看，竟是滿滿的一盒煙火細棒。孫綽甚是驚訝，轉目向君鐸，月兌口而出︰「蓮兄？」
听此稱呼，君鐸心中苦喜參半，接口笑道︰「昨夜放了許多煙花，我親手燃了一個，便驀地想起你，再無心看了。想那時你格外喜歡這樣的拿在手里的……」
孫綽聞著淡淡的火藥之氣，感動而難過。她側過頭去吩咐︰「菱角，將最厚實的坐墊鋪到中庭的台階上，檳榔拿蠟燭來！」
說完，她將那鐵盒一扣，握在手中，一徑拉了君鐸的手，跨出門來。夜風旋而拂面，精神百倍。兩人在中庭里坐下，君鐸取了兩根煙火，遞與孫綽手中，又見檳榔侍立一旁，端著一支細細的紅燭。他伸手接來，吩咐道︰「你去吧。」
言罷，他便握了孫綽的手，小心地燃了那煙火的細尖兒，隨後撤了蠟燭，分出兩根來。兩人各執一根，只聞嘶嘶輕響，而後一聲破聲，接著便是火花銀瓣地耀眼起來，君鐸抖一抖手腕，一連串的金輝滑下，讓人沒來由的歡喜。
孫綽只握著，讓那火樹銀花如泉涌一般，她怔怔望著，只覺這煙火一燃起，就仿佛天地之間只有這一物噴吐芳華，余者早已安靜。她苦澀地感嘆，這煙火贈與人的感受，竟每每都是相同的，以往在家時就是這樣，腦海里寂靜無聲，小小的願望和回憶就騰騰地升起來；今日依舊如此，蓮兄在側，雖然願望已是奢侈不能求，可回憶安在。
想想最初相遇，便是這樣的微涼月夜；想起在自家花園中暢談心扉，他就是如此專注和興致盎然；想起當時，她握著哥哥故意交在她手里的紅燭，就是不敢點燃，他的臉頰通紅，就是在這樣嘶嘶的燃爆之中，他說︰「讓我為你點一生的煙火。」
往事如煙，如這火花後的煙，濃濃的味道刻在人心底，每每想起溫暖蓬勃。她抿著唇，只盯著那刺眼光輝，像是什麼堵在胸膛，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看著兩根快要燃盡，君鐸取了新的來，新的緩緩璀璨，舊的裊裊余煙。君鐸嘆了口氣，無奈道︰「我怕極了你的沉默。」
孫綽轉過臉，對上他深情的雙眼，真切道︰「思至以往，不知從何說起。」
君鐸仍是伸手握她的手，輕輕劃出一個一個的光環，一個套著另一個，難分彼此。他道︰「那年臘月里，還沒有到三十。咱們倆個偷偷拿著府里的煙火，在外牆之外悄悄地放。那時，你說這亮光一起，就好像人世嘈雜全全不見，就像等著听你的心聲一樣……」
孫綽長長一嘆，不好意思地說︰「那時才幾歲大呢？現在終于明白，那心聲是沒人肯听的。」
君鐸並不理她小聲的嘀咕，他仍繼續深情道︰「那時候，我心里便暗暗地想，你放這煙火時候的話，我要句句都記得，這樣方知你心里了。」
孫綽臉上的帶著苦澀化作的柔情，悠悠道︰「恐怕，心聲只蘊藏于心底，連自己亦听不清楚吧。何況，你再也不會願意听我的心聲了。」
君鐸沉默了一會兒，直到現在手中的煙火也漸漸的熄了，他再換上新的，誠懇地道︰「我只盼你一字一句地說出，讓我知道。」
「我的心中藏著……許多不該說的話。」孫綽平而淡地說。此時，換了她抖著手腕，一圈一圈繞著君鐸的光點，流螢一樣。
君鐸抿著嘴唇，他閉上眼楮，再睜開，沒有語氣地問︰「你恨我，是不是？」
「從來……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