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算不上暖，亦是不冷的。午後的太陽高而疏遠，風習習輕掃，寒中帶著高人一等的清爽。君鐸被簇擁在宮女太監之中，袁時興親自捧著木胎食盒，一路遙遙而來。紫雲宮的紅牆之外堆著一圈赭黃的落葉，厚厚地圍著這座小小的宮苑，與牆頂的金瓦相映成趣，一明一暗，一艷一暖，讓人心安。
君鐸格外愛這秋風之冽，迎風而行愈發有力，不多時便到了宮門。孫綽已得了通報，等候在宮門之內，此時半跪而迎。她今日翠碧之色的長裙及地，上身長袖外衫是一色水碧，又滾了細線銀牡丹，內襯衫卻是泛玫紅之色的極淺桃黃，明媚的色澤中帶著豐盈的柔美，令人賞心悅目。她頸上和耳垂上是一色的折光流蘇襯上芸豆大的黃寶石。她此刻蜷身而拜，那發鬢墨黑流光，高發髻上斜插一支鳳凰斂翅步搖，那鳳凰正回頭望，頭後之翎子為步搖穗子，三根長短不一的韌絲牽掛三色寶石，一一垂下，靈動不已。
君鐸親身彎腰，雙手托了孫綽的手肘將她扶起，目不轉楮地望著她，臉上的笑容竟有些驚喜，不出一言，只匆匆進了靛星堂。孫綽見他同樣的驚喜而感激，只吩咐著丫鬟太監前後而忙，竟不敢看他，仿佛這看上幾眼是有定數的，早早看完便走了一般。
君鐸只得含笑拉她坐下，怔怔端詳，口吻中細細的欣喜道︰「幾乎一月不見，你的氣色好起來了。人竟也胖了幾分。」
孫綽馬上便伸手模自己的臉頰，顴骨上發熱似的，她有些不好意思般地低頭道︰「這般明顯麼？這幾日能吃得下些東西了，竟就……胖了？」
禁不住笑意的君鐸捉住她的手，在手中攥了幾攥，扭過臉去向一旁的菱角道︰「你們服侍得甚好，該是娘子賞你們呢！」
孫綽掩唇而笑，一揚聲吩咐檳榔取來剛填滿的匣子來，紛紛賞給眾人。菱角忙不迭地屈膝謝恩，含淚道︰「謝皇上恩典。」
君鐸將孫綽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相交，溫熱中蘊含著無盡的踏實。他仍是轉著臉，向菱角道︰「你這丫頭，怎麼每每見了朕，都這樣眼淚汪汪的？」
菱角趕忙抹去了眼淚，激動得越發哽咽道︰「皇上恕罪。奴婢只是想到……想到……想到娘子素日雖然和悅可親，只是幾月來從未這樣高興過，不知不覺就奴婢就失儀，皇上恕罪。」
君鐸臉上本是玩笑之色，此時卻多出幾分失神，他回轉臉龐，柔聲得無以復加說︰「真的嗎？」。
孫綽落寞地嘆了口氣，不帶絲毫抱怨的口氣回答︰「平日里也沒什麼可高興的。你知道我的，從不做樣子給別人看。」
君鐸眼楮里揉著幾許歉意，他帶著安靜的笑容，仍輕撫她的臉頰，深深地嘆了口氣，不曾開口說什麼。
孫綽情不自禁地伸手覆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關節方而潤，有金質指環在其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觸感，她月兌口而出地喃喃自語︰「真好。」
君鐸的神色更多出幾分暗淡，他放下手來，深而用力地抿唇。他內疚極了。來到紫雲宮，與其說來看孫綽，不如說是他實在不忍心讓杜驕瞳來宣布孫綽升了最卑微的半格之事，他體貼地想親自告訴她，提前告訴她，讓她有所準備，不要傷心難過。可是此時，她淺而滿足地笑容如花般地綻放，梨渦隱隱動人，眼中的神采溫馨飛揚，竟不似以往那般淒苦冷情。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到來，僅僅是因為，他的到來。
他發覺，他來告訴她升上半級，卻升了最末等，甚至封號中都有諷刺之意的字眼。這對她來說，何其的殘忍，自己又如何地讓她失望。她從不曾做錯什麼，他怎能讓她承擔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他發現，自己正在殘忍地欺負孫綽。這個認知，亦讓他心中痛過再痛，揮之不去。
袁時興見皇上愣了，眼中神色不似剛才歡快，不由得出聲道︰「皇上，這餛飩涼了，便不好了。」
君鐸略緩了口氣，道︰「忘了忘了，朕今日來，主要便是為了這個。午後在宮中走動，御膳房端上來的蝦肉餛飩，朕吃了覺得很是天然，特地給你的。」
孫綽微笑如儀，心中有幾分反射似的心慌和恐懼。她近日來越發的敏感，萬欣宮的侯才人莫名其妙地掉了胎，不多日又死了，這讓她心里毛得難受。她仔細地端詳眼前的人，將一顆心放下，蓮兄，我什麼都信你。
袁時興仍舊親自端上桌來，熱氣騰騰的還未消退，孫綽先盛了一匙湯含在口中品了品，毫不排斥。她將心里的不安一一排除，只品蝦肉的鮮香。君鐸在一旁含笑品茶，道︰「平時膳食太過精細，想來是本末倒置了。吃的東西，好吃，而吃下又舒服，才是真的。」
孫綽只笑，一徑自顧自嘗著，不多時，那一碗餛飩就盡了。孫綽直起頸子，微微發酸習慣地動了動。君鐸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什麼。孫綽察覺，心中慌亂浮上來又沉沉按下，她不急，只是抬眼望著他，那一雙眸子就像凝住一樣，情濃得化不開。
君鐸回望著她，眼中的歉意更加讓她難熬。孫綽還是耐不住這樣的沉默，她柔和而擔心地道︰「什麼事情讓蓮兄你為難嗎？」。
君鐸遲疑了一下，誠實地點頭，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讓人察覺。孫綽心下冰涼，一股淚水聚在眼眶中，幾乎一動便要簌簌而落。她想張口求他，她能付出一切，請千萬，千萬不要傷害她的孩子，她那幾乎還感覺不到的孩子。她不敢張口說，她懼怕得發抖，怕得認為張口說了就會成真。
君鐸望著她的眼楮，突如其來的一番淚水，亦是讓他受驚。她何等地在乎他，她何等的期盼他，他卻連個高些的排序都不能給她。他端坐直了，仿佛腰板能給自己些許的信心，他盈滿嗓音的溫柔，道︰「我要封你做‘良華’。你不要難過，好不好？」
孫綽的弦馬上要繃斷，怕得心下顫栗不止，生怕他說出「為了政治利益，你不要生下孩子」的話來。此時听他懇切得沙啞，她心里更是松了下來，眼淚唰地落下來。
君鐸見她淚落，更是手忙腳亂，他更加溫柔地托著她的臉龐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最是好強的，來日方長，你斷不要為此傷了身體，傷了孩子才是！」
孫綽那一瞬間又是感激又是震撼，她的情緒中還有迸發的驕傲，無論政局變化，**風雲，雖然我們只能隨波逐流，可是我們的感受在彼此心中是這樣的重要。君心難得，蓮兄的心卻牢牢地與我相連，我是怎樣的幸運，我又有何奢望呢？
她跌在他的懷里，放縱地摟著他的脖子，她顫聲說︰「蓮兄你這樣想著我，想著孩子。我還有什麼只得在乎的呢？」
君鐸俯身緊緊抱著她，動容無比，他嘶啞著嗓音，暗聲道︰「我總是委屈你，總是……委屈你。」
他更深地將她勒進懷抱中，嗓音更加深沉道︰「我愛你。」
孫綽不再哭泣，她用力蕩漾唇邊之笑，一樣地深情道︰「我也愛你。」
相擁許久，才放開來。君鐸心滿意足，卻是一陣倦意襲來，淺淺地打了個哈欠。孫綽見了，柔美體貼道︰「進去臥室歇息片刻？」
兩人攜手進了臥室，孫綽親手將君鐸的外衣寬了，扶他躺下。此時外間水杏卻進來報，蘇太醫進來請脈。
君鐸拉住孫綽的手，道︰「你去吧。朕這里躺一躺就好，正好也听得見太醫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