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乍現,孫綽還不習慣一踏入門檻,便有小太監急急忙忙關嚴門,緊跟著丫鬟放棉下棉門簾來,讓人有種無路可逃的焦灼之感。孫綽一對明瞳眨了眨,帶著一味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淡淡道︰「皇上來了。」
她聲調莊重,卻顯出幾分不經心來。君鐸上回一番怒火發泄,讓他現在有些訕訕的道︰「今日閑著,來瞧瞧你。」
孫綽一抹疏遠的微笑,不客氣道︰「皇上恕罪,臣妾一路冰寒,要先換身衣裳。」
她言罷即抓住菱角的手腕,行雲流水地轉身迤邐進了臥房。與外頭君鐸一樣目瞪口呆的菱角幾乎掉了下巴,匆匆地為孫綽解了外罩的百花迎蝶長襖,低頭覆在孫綽耳邊道︰「娘子就算與皇上置氣,也不該露在面上啊!」
孫綽斂唇一笑,一擺手不要她多言語。自己望著鏡中人,閉目听聲。她一路乘輦而歸,回思一上午所見之情景,看這一堂環肥燕瘦端坐,只言片語的閑話中蘊藏心機,都是怒放爭春之時,自己為何要置身事外,甘願寂寞淒清?她竟不知道自己何時淪落到了受人擺布,倚人生存的田地!這一堂女子,該有一席貴地與我所有,怎能隨遇而安的屈就!
她一向是這般要強之人,再想那杜驕瞳憑著性子做事,排除異己又扶持新人,想佔了這全部的內廷天下!孫綽不覺一聲冷笑,即便她如今沒有一後之責,也斷不許這等不懂事非任性妄為的丫頭作踐了她的內廷。她必要將這**奪回來不可!
至于蓮兄……孫綽深深地知道,驟變之後半年有余,她不曾動過一絲邪念,不曾有過一絲爭斗之心,皆是因為她最明白不過,蓮兄希望有個和睦而美好的家。她重視他的感受超過了尊卑變化,超過了名分榮華,她寧可自己承受萬般傷害也不願意讓他難過。現如今,孫綽痛苦的閉上眼楮。
蓮兄,我不解你的意,但我願意等,我相信我總會等到一切都結束的。
只是這個過程中,我不再手中不握寸鐵的任人宰割。為了我,也為了你,我要拼盡全力去爭取。爭取我和我們的孩子都昂首闊步地活著,爭取一個屬于我的**;爭取等一切都結束了,我為你創造一個最美好的家的權力!
她豁然張開眼楮,鏡子中菱角的手麻利而靈巧。她正依孫綽的話將她的發髻打散了,編成兩條辮子塑為雙環,別飾振翅攢珠金絲蝶。她極少見孫娘子這般明確地指示梳妝之樣,且萬聖至尊正坐在外間,她不解孫綽的意思,卻肯定事關重大。這丫鬟是個胸中自帶見識,越是緊要關頭,竟越發沉穩利落。孫綽對鏡便暗嘆自己著實選對了人!
頭發梳成,孫綽再命取來一套緊身宮裝,清淺的碧色柔緞上繡著突起的一枝圓瓣紅梅,這紅梅正正從月復部盤踞至胸前,顯出孫綽已鼓起的月復部。又是緊身剪裁,明顯得讓日日服侍的菱角都嚇了一跳。孫綽在大鏡前望了望自己,回想一早的鶯鶯燕燕,各個柔美嬌俏,卻無人似她這般的自信與霸道之色,氣韻十足。
她扶了菱角的手,穩重地起步,臉上的表情還是賭氣似的冷漠。她心中暗道︰斗便斗,杜驕瞳,你有娘家,那便是你全部的資本;而我,有皇上。
君鐸此時依舊坐在正堂之中,上回的一頓怒火,他自知發的不合時宜,亦無道理。只是他被朝前杜家明暗中要求封後一事逼得無法,恨透了旁敲側擊的轄制。不知怎的竟發泄在孫綽這里,就算無景公子的提醒,他也知道自己過失。這回孫綽理妝時間甚久,他只耐心坐著,心虛地等著。他這樣一抬頭,便見了孫綽出來,下意識地起身。
這一起身,卻他看的更加清楚。立于他面前的女子,芙蓉玉面,墨鬢翠眉,唇色只輕紅不濃,襯得一雙眸子如沉夜之色,釋著星之重華一般的光耀,她是女子中難得一見的婉約卻有著迫人而無形的力量。正如她一身清亮長裙中卻裹著一抹瑰麗,攝人心魄。
君鐸怔怔地望著她,相視而無言。君鐸心中有幾分壓不住的狂喜,他擁有她,他擁有這個世人難得的女子。她隆起的月復部有他們的結晶,世間最好的結晶。他低下頭,聲音沙啞,他說︰「你好得不像是真的……」
她欠身而坐,面上卻仍是淡淡的清冷和拒絕,客套道︰「皇上此時前來,必有要事吧?臣妾洗耳恭听。」
君鐸不自然地訕訕再次回到臉上,他不習慣孫綽這樣的疏遠,訝異中暗存明了之心。他道︰「日子極快,你竟已經顯懷了。」
孫綽低頭婉轉一笑,仍是自說自話似的︰「夜里躺下,便能覺得胎動,手撫之上,亦是清楚感知。」
君鐸的眼神亮了亮,居然有些微微的濕潤。他不語,只低頭飲茶。
孫綽卻道︰「皇上,您若有事吩咐臣妾,便是請講。若無事,臣妾則不能陪了。今日去拜見了杜娘娘與眾姐妹,尚宮局處還未去,日例的繡工還為動上一針。」
君鐸重重一撂茶盞,關切地怒道︰「你身懷皇嗣,怎能還遵什麼日例?!尚宮局也太仗勢欺人了!袁時興,傳朕的口諭,孫良華孕育皇嗣辛苦,一切女官事務皆可隨身隨心而行!」
袁時興忙退了出去。孫綽卻不起身謝恩,只拿眼稍瞥了瞥君鐸,道︰「謝皇上。」
君鐸腆臉一笑,尷尬無比地道︰「那一日,你提起太醫院之事……我後來想了許多,才覺你說得有理,我……」
孫綽垂目飲水,不出聲響。君鐸待了片刻,只得繼續道︰「我一時有些魯莽了。你說的很是,太醫院中的確有許多問題所在,俸祿亦是問題,反滋養了惡人。這些,我從未想到過……既然如此,斷沒有放任的道理,該將這門戶清理干淨,再以絕後患方是正理。」
孫綽面上的冰冷這才算是褪去了,淡淡地柔和道︰「是。我也跟蓮兄承認我不願意天青和我娘家過的苦。」
君鐸覆上她握著茶盞的手,溫暖地望著她,無聲地安慰著。
孫綽莞爾一笑,道︰「罷了罷了,你只說正事罷了。」
君鐸仍不撤去他的手,柔聲繼而言之︰「我想你既然肯開口說,必是思慮許久了。那你可曾想過什麼辦法,杜絕惡醫橫行?」
孫綽一聲苦笑月兌口而出,言語卻是活潑道︰「我真是命苦!前腳免了繡工,後腳就命我想這些事……」
君鐸抱以歉意之色,緩和道︰「不在一時一刻,只是你想了就說與我。」
孫綽高高一挑眉道︰「你如何酬我?」
君鐸一愣,卻是露出一絲熟稔的笑容,自己都覺得有些久違這樣的表情,他道︰「蓮哥哥都是你的,還要什麼?」
孫綽悠遠的苦味洋溢在言語中︰「山無憑,水無證。」
君鐸那「拿你毫無辦法」的笑容更深,他側臉吩咐︰「去將今日要緊的折子搬來,朕今日就在紫雲宮了。」
孫綽待他話音落了,卻叫菱角道︰「遣人去尚宮局將那繡屏搬來,我能繡幾針,就繡幾針。」
菱角屈膝應了,忙出去。君鐸還不曾啟齒,孫綽道︰「你要批閱,我也無事。這花樣成品是有些急的。明年即是選秀之年;花樣成了,才能教給師傅,師傅才能做出去服侍新貴人。」
這話明顯的和中帶酸,且言罷,孫綽便站了起來,扶了扶腰間,轉身而去。君鐸而後叫住,深情道︰「綽兒,我愛你。」
孫綽沒有回頭,清楚道︰「我知道。」
走出幾步,菱角已經掀起了另一室的簾子,她方轉身來道︰「我也愛你。你知道嗎?」。
君鐸鄭重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