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菱角開了半扇門迎進來帶了十來個小太監的袁時興,余光留意了一番庭院,竟是茫茫的,皚皚的一片棉白,而蒼穹之下仍悠悠蕩蕩地飄下細雪,映著光絲絲都是晶瑩的,這紫雲宮就仿佛畫中仙境無異。她踮著腳尖悄無聲息地進了臥房,孫綽已起身,檳榔正扶著在梳妝案上坐下,掀起鏡子來。床側的百子萬福撒金帳折了一角,隱約可見皇上仍側臥著。
菱角俯在孫綽耳邊歡喜地說了外頭之景,孫綽含笑道︰「正是好,白雪紅梅。」
君鐸雖臥著,卻已醒了,撩開帳子帶著一早的倦意道︰「杜驕瞳淨是胡鬧,一早就鬧什麼詩社……」
孫綽含酸道︰「起詩社好,干干淨淨的作詩,省得**日日烏煙瘴氣的。」
君鐸起身,行至孫綽身後。兩人鏡中互望,皆是相惜一笑。君鐸抽出檳榔手上的攢珠梅簪,斜斜插入孫綽發髻之中,俯身擁住孫綽的肩膀,笑道︰「有你,我還怕什麼烏煙瘴氣?」
孫綽本早起來些,屋子里雖然地龍暖熱,仍抵不住隆冬寒氣,被他這樣一擁,竟是暖到心坎里去了。他身上的香味都帶著幾分英武之氣,孫綽是極熟悉和心愛的,不禁側身抱住他的脊背,片刻溫存,兩人眼角都有些許潤濕。
孫綽先推了他,伸手將那梅簪正了正,一時無話。水杏進來請了安,回稟道︰「娘子,尚宮局將添份例的丫鬟送來了。」
孫綽望了菱角,道︰「你瞧著些性子吧,若是烈性的就打發她看著打掃正殿和西廂那邊,若是柔的,教她熟悉些伴我日日去尚宮局。」
君鐸斜靠著一側坐榻,笑道︰「已許多日不見你這樣的條理清楚了。」
孫綽道︰「人多是非多,不安排好了,必會湊在一塊兒嚼舌說話,不免打架耍心眼的不得安寧。」
君鐸唇邊帶著一抹慵懶的笑意,道︰「你這樣說,朕倒覺得這仙姿園起詩社的事,就像是一群宮嬪閑極難忍的湊在一塊兒嚼舌頭。」
孫綽低頭取了玫瑰凝露來揉在手心,坦然道︰「我可什麼都沒說。」
君鐸道︰「綽兒,你若拿我多當幾分皇上,不這樣旁敲側擊的,豈不更好?」
孫綽鏡中眉尖高挑,升了八度調子道︰「真是說者無意听者有心了。」
君鐸在側搖頭而放聲笑,孫綽起身來穿外罩的裙襖,伸手在月復上輕輕一拍,嬌聲道︰「至于當你是誰?對我,你是這肚里孩子的爹爹,這是第一呢,旁的嘛……」
這話是恰恰砸中君鐸的心意,他越發明了孫綽是如何懂他之人,這內廷中所有人是望塵莫及。這讓他許久壓抑的情緒活躍了許多,一把將孫綽摟進懷里,抱著轉了個圈,喜不自禁。孫綽心中苦悶暗嘆,若是無這上半年之事,今日說話便全是真心而出。可是如今只能想著他愛听什麼,雖話出口是好的,卻不能擺月兌與他算計之意,這讓她心中藤藤蔓蔓的內疚,難以自拔。
兩人正緊緊相擁,綢衣甚薄,孫綽月復中胎兒竟是踢了一下,兩人皆有所感,不禁抬頭驚喜互望,但只一瞬間,君鐸卻將她放下,臉色漸漸嚴肅,轉身行了幾步,站在案前看著一色竹簾,認真而低沉道︰「我希望,你生個兒子。」
孫綽一愣,回身將裙襖罩上肩頭,和婉道︰「孩子,怎樣都是好的。」
君鐸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始終轉身背對,看不見任何表情。菱角和檳榔使了個擔憂的眼色,孫綽亦低頭理衣裳,不見波動。
一時早膳過了,將君鐸送走。孫綽坐在正殿中才略帶清愁地嘆了口氣,菱角端著每日清晨必飲的清水蜂蜜,安撫道︰「娘子,皇上對娘子的心還是極好的。」
孫綽心中軟痛,道︰「如果內廷中只有他,咱們還算計什麼呢?我且問你,金淑容那邊的小女官,你打听出來歷了?」
菱角忙喚了水杏來,水杏道︰「奴婢這幾日暗中都問清楚了。那女官姓林,閨名喚作品瑤。」
孫綽不禁疑惑道︰「姓林?莫非不是那烏拉國帶來的?我說以往並不曾見過她。」
水杏想想道︰「這位林姑娘是外頭選進來的,出身商賈之家,她父親與烏拉國做人參買賣。她從前小的時候跟過幾年,大了回京在祖母身邊待嫁。因金淑容帶來的翻譯女孩死了,便在京里尋,挑了她。」
孫綽將目光垂進黃澄的蜂蜜中,一笑道︰「我瞧著她樣貌不錯,一雙眼楮很是靈動,卻是個聰明的樣子,在金淑容身邊也可惜了的。」
菱角亦垂目思索,水杏整理了邊邊角角的訊息報給孫綽︰「奴婢連日來打听,金淑容的聖寵不濃,卻也不淡。而且,咱們內廷正三品的位本是‘昭容’、‘修容’、‘充容’。皇上封了金娘娘,又說她不懂這些,以她國中有的‘淑容’一號晉封。」
孫綽飲了一口,道︰「我說杜貴姬怎不喜她,原來是這樣特殊過的。怪不得……」
正說話,小薛子進來道︰「娘子,輦已經成了,鞏昌宮那邊杜貴姬亦要登輦了。」
孫綽扶了菱角,披上斗篷上了車,坐著邊听那車下輪聲不似平常,知道小薛子動過了防滑,輦的兩邊又加了木板,若車晃動欲倒,那木板便會頃刻彈出撐住,外頭看只是厚了些許。孫綽有些暗暗得意,小薛子這孩子果然是聰明手巧的,囑咐他擺弄研究這些,便能作出些實用的來,當真沒看錯人。
孫綽的輦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看宮中大路中雪已經掃干淨。這才想起望望天色,不知何時雪已停了,天早放晴,蔚藍的仿佛從不曾陰霾過,朝陽銳利的溫暖磅礡大氣地灑在身上,讓人格外的精神起來。
紫雲宮地處偏僻,不如宮中好位置那樣游賞方便,而孫綽亦刻意讓輦走的慢些,到的不早不晚,不引人注意。然而她到的時候,仙姿園里竟是一片蕭殺之氣,杜貴姬一臉怒容怕人,先到的宮嬪們站作兩列,各個低眉順眼得不敢出一聲大氣。孫綽行了禮,杜貴姬居然也沒慣常地放出什麼柔聲諷刺來,只專心地橫眉立目地瞧著跪在地上的一個女子。
孫綽站位居末,只見這女子背影,她一身杏紅宮裝,頭上是雙環發式,用度不凡的一身女官裝扮。她磕頭道︰「回稟娘娘,金娘娘欲收梅花上的落雪沏茶之用,奴婢奉命采雪……」
杜貴姬傲聲打斷,叱罵道︰「你家娘娘幾時尊貴至此?連本宮都越過去了?想做什麼便做什麼不成?!她不過是三品排位最末之人,竟妒恨本宮,明知本宮要賞雪詠梅,就來破壞這仙姿園勝景!你這丫頭該一並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