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院使蘇文龍心下明了眼前這位年輕聖上的意思，知道這會兒便是自己該拿出個長官的款來，愈發挺腰拔背，亦越發的耳听八方，衡量觀察。右院判崔翔沉著臉色，眼觀鼻鼻觀心，全身警備，除去進門時見禮，不發一言。左院判羅濟譽站在後頭，瞧著兩位上司的模樣神態，微微躬身立著，眼楮滴溜溜地左右轉著，無聲無息地從原本靠近的崔翔身邊挪開，動了兩步方站定，險些擦著蘇文龍的袖子。後頭太醫們各個正襟危立，悄無聲息。
陶太醫那處已經置辦齊了東西，瓶瓶罐罐地擺滿了個小幾，描金銅鏡燈擱了四個角，亮得讓人怕。君鐸居高臨下，將眾人態度盡收眼底，他聲調沉著，不帶分毫情緒道︰「既然都來了，便開始吧。陶太醫，說說來龍去脈吧。」
陶太醫略一沉思，擇言描述水杏嘗了這東西便倒下之事。言過，陶太醫總結道︰「臣檢視了這香蕉糖糕，糕本身並無毒，只是沾染餐具，遂污染含毒。這毒物臣鑒之為水墨石粉……」
君鐸收斂目光，波瀾不驚道︰「眾位愛卿已听過了，朕深夜將你們宣來，因此涉毒害皇嗣。皇嗣乃一朝重事，茲事體大！朕要此事查明，嚴辦！」
底下太醫並無騷動，只有後頭一位高個略胖的太醫臉色有異，從袖口里抽出一方綢帕擦了擦額頭。蘇文龍抬頭道︰「陶太醫業攻婦人科，對禁忌藥物十分敏感，臣自比不如。這水墨石並非石，而是一科植物，長在有活水之處，果實色澤漆黑如墨，堅硬比石，故名水墨石。因長與活水之處，根下吸附水之清泠冰寒，乃至涼之物，磨粉則藥性更強，常為……常為民間墮胎之物。」
孫綽的手本握攥在君鐸手臂上，此時不由自主地一個寒顫，心里一片苦冷，好險！
陶太醫一旁拱手接口︰「民間……亦不用此物墮胎，因藥性太強，傷身至極。服下不止落胎，日後亦不能懷胎。」
君鐸眼中精光一過，瞬間便懂了，這並非孫綽計謀整治太醫，反果真有人要害她們母子！他立時大怒，猛地一擊手邊炕桌，寒聲厲色道︰「徹查！朕斷然不能容許此事宮中橫行！來人！立時三刻將這餐具來龍去脈相關之人統統拿來！」
孫綽料想過此物為墮胎之藥劑，可藥性生生听進耳內，便似重錘碾心似的疼，她下意識地護了月復部。君鐸卻神色一凜，後怕道︰「你當真不曾嘗這糕點？陶太醫，此藥可有解？」
崔院判忽地抓住了時機，他不待陶太醫闡述，抬腳往前一步，寬聲道︰「請皇上不必心急。水墨石藥性甚強，素來便是立竿見影，不足兩刻就會起效。孫娘子現在面色紅潤，亦無痛處，想必不曾沾染。」
孫綽心中亦寒顫不止，交握著雙手，帕子都在手心里潮成一片。那崔院判頓了頓，忽轉向陶太醫道︰「你方才說有個姑娘食用糕點後躺倒。皇上，據臣所知，這至涼藥物只是藥性過寒，卻非毒物，若無胎女子服用，並不會有任何癥狀。皇上，病者苦痛，醫者難免心急如焚，有所偏失，甚至胡亂猜測。能不能請出這位姑娘來，待臣等細細問明癥狀，會診一次，再查原因？」
孫綽面上不動，心中已嘆，這崔院判好生厲害！陶太醫本已斷定，只查最後一查，便能堵住眾人之口，讓此事板上釘釘，變化不得。他此刻卻提出將水杏帶出，細問癥候，這竟將陶太醫先前所言全全推翻，重新來過！
孫綽向下一掃，只見陶太醫面帶怒色，加之方才他胸有成竹。孫綽心下一橫，向菱角道︰「帶水杏來，讓太醫們會診！」
水杏進了紫雲殿，面色十分蒼白，亦不知是藥性在她體內起了效，還是听陶太醫之言催吐後的虛弱。君鐸出人意料地賜了座，又道︰「你只照實說，朕給你做主。」
水杏抬眼環視了一周，求助地望了望菱角。菱角站與孫綽身後，本來交疊的雙手往小月復處挪了幾寸。水杏會意，還未開口。崔院判便搶白道︰「姑娘食用這糕點之前可吃了什麼？」
水杏搖搖頭︰「不曾。我因給娘子吩咐菜肴才進的廚房，聞著香氣就餓了，才吃了塊糖糕。之後就突然月復中絞痛非常，不覺中就倒下呼喊，驚了聖駕。」
崔院判聞言，冷冷綻出一笑，得意地回頭向皇上道︰「皇上，但凡果真有毒，亦要經過脾胃消化，藥入全身才可發作，自不會食之便痛！待臣診了姑娘的脈，定讓皇上知實情！」
言後讓水杏探出手腕與他診視。水杏余光一瞄，見孫綽臉上毫無懼色，自己心下亦主意正了起來，大方地伸手讓他診視。號脈後，崔院判起身，行了兩步，比蘇文龍所站之位還要向前幾分，一揖到地，道︰「皇上明察！水杏姑娘脈象只是虛浮，並無中毒之相！」
孫綽眉頭一皺，暗道不好，水杏這罪怕是要白遭一回。她要是並未中毒，那毒物之說何曾談起？事情立刻就會變成孫綽邀寵奪目！正是緊要關頭，蘇文龍卻是上前一步，超過了崔院判之位，言帶諷刺道︰「崔大人方才還說，水墨石僅僅是至涼藥材，並非毒物。此刻若是診出中毒，豈不是見了鬼了？」
言罷，他轉向君鐸和孫綽，一拱手行禮，郎朗而談︰「啟稟皇上，孫娘子。因水墨石只用于狂熱之癥，臣涉獵不足。只是崔翔方才所言無孕者服之無明顯癥候，臣仔細回想，卻並非如此。女子本屬陰，最恐涼物，若是平日修養不足或月事將近，則更加敏感。覺月復痛異常，正是反應。」
一旁的羅院判亦出列，行禮道︰「蘇大人所言極是。且脾胃亦感寒涼，忽而劇痛正是癥候。」
孫綽听言，又居高看著羅院判如何移動，如今又幫腔開口。她不由自主向君鐸一樣，兩人目光撞了個正著。兩人都怕滿屋人看出，慌忙移開了。孫綽道︰「既然兩位大人都說癥狀相符，畢竟不曾最後檢驗，還請陶大人速速檢驗。」
崔院判見大勢已去，只得退了一步，隱去了怒容，不再開口。陶太醫跪于團墊上，將瓶罐內溶液互倒半晌，舉起一只透明的瑪瑙瓶。澄清的液體里沉下白色的絮狀物，蘇文龍接過，再傳給眾人看了又看，方跪下叩首道︰「皇上，臣等已能確認此物就是水墨石粉！」
君鐸怒極反笑，他冷冷道︰「好！果然有人謀害皇嗣！這用藥之毒，妙哉！絕非一般之人能想到，用到！蘇愛卿，此物你說只用于狂熱之癥，絕不常用？好！來人！袁時興，你帶人查閱太醫院檔案！再連夜將太醫院搜查清楚！」
袁公公領命而去，太醫亦被散出。只剩下理宮中之事的總管太監和尚宮局之人仍立于殿內。武公公躬身諂媚道︰「今日大幸，被皇上識破奸人詭計。皇上，可否請宮中主位娘娘共同審理餐具之事，知了原委？再定奪？」
君鐸親手攜了孫綽的手，冷笑道︰「不必了。朕今晚，就要知道原委，再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