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綽看來,大茂內廷可以說是這蒼天之下,最為神奇的地方。神奇之處在于,這里登高或是跌重往往只是朝夕即變,而為人處事的規則與幼時所學截然不同。比如孫綽啟蒙時看的賢媛集之類,所倡導的「溫良恭儉讓」之類,那便是一紙空文,或是掛在嘴邊糊弄皇上的場面話而已。溫和麼?即便是最和藹不動怒的誠妃,也帶著迫人的氣勢。善良麼?懷里抱著小兔子,將丫鬟活活打得不醒人事的循妃也敢高唱。恭敬倒是有,單向上行。節儉禮讓,是甩開質地成色略差之物的好托詞。
孫綽覺得若是幼時讀的書,明的理是人類社會的秩序;那麼內廷中的秩序與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更加吻合相似。各宮的女子,將家世、心機與美貌容姿融為一身,化作血盆大口噴張的野獸,去吞噬那些弱小些的野獸。內廷甚至比真的野獸更加凶殘不堪,因為這一切都是同類間的廝殺。
再說升遷貶降,則是懸在怪獸們頭頂的一柄利劍。不論那最大的怪獸有多麼強大,為了戰勝他人拉得了多少聯盟,這柄利劍一旦揮下,那獨步hougong的妄圖即刻就會灰飛煙滅,世道輪轉,明晨風向就變了。正是新人狂笑看長街,舊人骨暖抹殘血。
冷眼旁觀,孫綽早瞧透了這內廷。她掩蓋了內心的鄙視和遺憾,唇邊蕩起柔和的笑意,努力地尋找和享受偶爾的幾絲人味。
唐誠妃經常來紫雲宮小坐,對嘉洛流露出許多真心的喜愛。唐誠妃瞧著懷里的小男孩打了個淺淺的哈欠,似是乏了,便還給女乃娘。孫綽與她攜手,回了外間,丫鬟又端上茶來。唐誠妃取了一旁的梅花脂揉在手心,一面向孫綽道︰「妹妹當真是好福氣,有嘉洛這樣一個孩子……」
她說起孩子,那雙不起波瀾的眸子便明媚起來。孫綽啟唇笑笑,並不答話。唐誠妃繼而道︰「咱們姐妹,我說些話妹妹別惱。這皇長子來的正是時候。舊年里,循妃何等的尊貴呢?四品的充媛朱綠瑜,六品的江柔婉,還有那七個寶林,哪個不是她的人?再看咱們,姐姐我那時不過是個空殼,妹妹你遠在天邊上,伍丫頭更是在人家屋檐下。如今妹妹生了嘉洛,一切都不同了。」
孫綽靠在鏤花椅上,梨渦淺動。如今的內廷里,循妃像霜打的茄子,自孫綽生產後再沒了威風,充媛降為婕妤的朱氏早就淪落無聲,只是那江氏還有薄寵,還能見到皇上。而與孫綽交好的一方,誠妃統攝內廷,伍質姝搬了新的宮苑,擺明了要升一宮主位,孫綽有皇子傍身,林品瑤盛寵正隆。大勢輾轉輪回,竟回了孫綽的這一邊,若是誠妃不提,孫綽竟不曾注意到。
孫綽道︰「咱們皇上全心都在社稷上,咱們倒也安穩。唐姐姐,依妹妹愚見,咱們皇上是喜歡有作為之人。若是想守住內廷,咱們得多做些事情才好。」
誠妃點了點頭,輕輕一嘆道︰「妹妹說的很是。其實,這內廷中若說了解皇上,還是非妹妹你莫屬啊。循妃一脈,如今雖然悄無聲息,可是憑她家世,日後復起並非難事。咱們這頭卻是全無靠山……還得仰仗妹妹,多博些皇上的心思才是呢。」
孫綽淒苦一笑,我能博他多少歡心呢?她自己一點把握也沒有,她堅持做事,恐怕也不是為了拴住皇上的愛才之心,只是不甘碌碌無為,靠著肚子爭氣和撒嬌發痴的活著而已。
盛夏酷熱,高日穩穩懸在當空,亮金的陽光劈啪地落在隱天蔽日的古樹冠上,墨綠的葉片閃著沸騰的白光。紫雲殿被古樹籠罩,滾藍邊的琉璃金瓦上只落著斑駁的光點,窗紗像化了煙,碧綠碧綠地濾走了不雅的暑氣。紫雲殿中微風習習,兩個華服宮裝的女子清悅地交談,這全景就仿佛一張剛剛謄下的仕女新圖,只是偶有著淡草黃之色的尚宮局宮人來來往往,破壞了氣氛。
徐尚宮親自來了。人還遠遠的,孫綽便望見她苦著臉色,擰著眉頭。她進了來見禮,之後便是愁眉苦臉道︰「誠妃娘娘,奴婢尋遍了能用的緞子。全然都不足繡名簽所用的……奴婢將全局上下的緞子都點了,數量雖龐,成色統一,樣式一致的卻是不足……怕是舊年賞人的時候,樣式賞多了些……」
誠妃有些緊張,畢竟尚宮局處收集了全宮所需的用料,而具體如何賞賜,近半年來都是她做主。她又不曾全盤規劃,有時不過是看著名頭圈畫便賞賜下去了,難不成偏偏這樣竟惹出了事情,砸了選秀可不是小錯。她望了孫綽一眼,孫綽會意,想一想道︰「徐尚宮,這繡名簽子所用的緞子,該是特殊的才是。娘娘賞賜錯了,你們也該提醒著些。」
徐尚宮道︰「婕妤有所不知,這繡名簽子並不用特殊的緞子。內廷律例中只說用同等上好的緞子便可,只求一色一樣的公平而已。具體樣式顏色,並不限制……」
「這……如何是好?」誠妃月兌口而出,更加為難了。「不然你取個樣,命暴室那邊盡快加染出來,不尋舊的了。」
徐尚宮道︰「娘娘,全全加染,日子不能及。而且這染布織緞,往往一回一樣,加上放置關系,新舊的色澤必然不能一樣。娘娘,不如呈報禮部,今年取消繡名簽子的考核……以免傳出去失了皇家威儀。」
孫綽心底冷笑,徐尚宮你果然還是循妃的人,拿這幾匹緞子,就讓誠妃丟臉到禮部去。誠妃忙道︰「那斷然不可!內廷律例,怎能到我這里改了換了?」
孫綽不等徐尚宮辯駁就接口道︰「姐姐先別急,橫豎還有不少時間,哪里就呈報禮部了?徐尚宮,方才你一口咬定說是賞賜的時候凌亂了。我想也是可能,畢竟誠妃娘娘接手不是很久,以往旁人賞賜過的不太留意。你回去理個單子出來,將去年這時候到現在,尚宮局收斂和支出的各類綾羅緞子去向都寫下來,遞交給誠妃娘娘。各宮娘娘都不缺衣裳,說不定有些人的料子還放著,興許能追回來呢。」
徐尚宮應了聲是,退到一旁去了。誠妃皺眉道︰「妹妹說的在理。可是那些女子哪個是好纏的?就是手里有,能給咱們的也只有伍婕妤啊。不如遣人去問問她,再和尚宮局的湊湊看,別聲張才好。」
孫綽搖搖頭道︰「姐姐,內廷東西不足,這是堂堂正正的事情。咱們遮掩了,倒像咱們有鬼似的。這回借機查實查實,看看有無偷竊之事,再看看各宮串換走向,不是更好?姐姐明日開一次晨聚,也是給那些張狂人敲敲警鐘。姐姐你好性子,也該立立威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