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公子什麼都沒說。小陸子殷勤地上來解他的披風，手擦在他脖頸上全是汗水。接近伏天，這樣奔走著實辛苦。君鐸不動聲色地望著他，等小陸子解開他那身夜行服，退了出去才遲疑了片刻道︰「循妃跟別人有情吧？我以為你能很高興地告訴我。」
景公子坐下，冷冷地說︰「我要是那麼護短小心眼，能在這兒跟你說話麼？蓮兒，你別這麼計較下去，報仇不在一時半會兒，新怨結了也不能馬上就算賬。現在的局面太亂，外朝不樂觀，內廷總起火，再這樣咱們倆就撐不住了。」
君鐸听而不聞，他自顧自地接著他自己的話題︰「杜小姐跟誰痴心脈脈？朕知道。杜家始終被吳氏壓得抬不起頭來，斗不過只能靠，而女兒送給吳家就徹底敗下陣了。所以，杜家能讓有意接近的就是……我那好兄弟，靜王。對不對？」
景公子道︰「他沒告訴我。」
出乎意料，君鐸翻身便起，手中的茶盞猛一揮，劃過紅漆小幾跌在地上，碎出去老遠。君鐸恨聲罵道︰「什麼都是他捷足先登，哪有一樣是該他的？他和他娘一對jian貨，敢覬覦朕的東西，當年就活膩了！」
景公子沒等話音落地，就勸道︰「別這樣，你自己也說了，這是高興的事，日後就不傷心不留活口了。」
君鐸心頭一酸，頹然地撲通一聲坐在他對面，眼淚就蒙了雙眼︰「他什麼都搶。父皇他搶得不看我一眼，不戴帽子的太子他從小當到大，我的小老婆他還佔著心。為了躲他娘的追殺，我像老鼠似的到處竄！為了防他死灰復燃，我治國之外沒日沒夜地算計滿朝文武，我連自己老婆岳父都豁出去了。那本來就都是我的，我一個好人憑什麼讓壞人處處搶，步步欺負！」
景公子一手托了腮，伸手捏他的手腕，低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他現在就是你案板上的死魚，你想怎麼剁就怎麼剁。」
君鐸余怒未消︰「我能麼？我得顧及手足孝道，全天下人都盯著這些虛的假的，混著骨血的仇比什麼都深！平常人家分家產都能翻臉，奪江山的人就能放了麼？到我這里什麼都不能，什麼都不行！」
景公子心知肚明，皇上這是借茶裝瘋。他一下就猜準了循妃的事，絕非偶然，一定是徹查過，他這樣又是怒又是掉淚，該是連月來朝政與內廷實在逼得他太狠。除了得子大喜，所有的密報都是朝廷如何黑暗，如何被權臣集團抓在手里，白天里看著文武列隊上朝，山呼吾皇萬歲。可是他是個真正的皇帝麼？六年了，他依舊只是個借力打力的傀儡。他不能大刀闊斧地砍去敵人的藤蔓手腳，委曲求全地討好，籠絡，目的只有一個，他要徹底清洗去這個朝堂。這個皇上不讓一代新人換去舊人，他拒絕朋黨，他要連根拔起他的敵人，還要燒為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可是他還那麼年輕啊，他才二十四歲，他是個只享受過幾年疼愛的孩子。別人都能委屈，都情有可原，誰來可憐他？
景公子站了起來，殘忍地說︰「你是皇上，你早就沒有可以比較的人了。別像個孩子似的。你罵誰都是隨便，罵了恨了有什麼用，明天還得笑臉相迎。」
「哥哥，你真是心狠。」君鐸徒手抹掉了臉上的淚光，自暴自棄，「我不是……不顧全大局。我知道沒人撐腰是什麼滋味，我知道孤立無援是什麼滋味。綽兒太苦了，我給她那麼多傷害和責任，如果我不能給她撐腰，我就該死了。」
一直沒動的景公子終于換了個姿勢，他那冷漠了數月的眼楮突然放出異樣的光芒，緊緊地盯著他的眼楮，眼眶陷在陰影里，有點濕。最終他沙啞道︰「我懂了。很多時候你謀劃好了是真，別沖動，也別憋出病來。你說得很對，孫婕妤確實得理太醫院，內廷太雜太亂，一牽扯起來……」
他沒再往下說，君鐸交疊雙手，知道他下面的話，一牽扯起孫綽，他就方寸大亂，情緒就像五味瓶掀翻了一樣，控制不住。景公子繞過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君鐸一股火氣燒灼得有些膚淺的頭痛，袁時興進來道︰「回來的人報了，說景公子跟以往沒什麼分別。」
君鐸應了一聲知道了，吩咐人進來服侍，一夜就在迷離中混了過去。
內廷有很多講究，像白晝是光鮮明亮的時候，該對應高調閃爍的飾物，所以是金銀的天下。而入夜之後是則是溫良低順的時候，所以玉器和不反光的東西更潤人。這不過是個大的常規走向，多數皇妃是只愛好一樣的，更多數按時局打扮。孫綽在女子之事上，並不喜歡標新立異，六日已過，尚宮局驗收的日子，她挑了全套玉石瓖嵌金珠的首飾。菱角道︰「娘子太素雅了些，瞧著有點軟弱。」
孫綽微微一笑，親了親懷里孩子的額頭，還給女乃娘才回答道︰「不是每日都去立威嚇人的。」
又是一個清晨，孫綽坐轎去尚宮局。轎子穩穩地托著她，她在綢布營造的黑暗里想自己的事。這六日，尚宮局她一天也沒有來過，她想好了，要給那些人足夠的時間去彌補虧空。這彌補的方式，自然是討債還錢，無形中就撕裂了某些利益關系。孫綽讓自己不曾看見，不曾听說，絕不監視，如果你們能好好地做事，重新做人，這一頁就揭過，再不提往事。
轉眼太陽攀得高了幾寸光景，尚宮局的大門檻已在腳下。一路行走，旁邊皆有人請安寒暄，孫綽含著露水般清潔的微笑，腳下不停一步。直至到了先前的那間理事小間，方向徐尚宮道︰「請大伙都來吧。」
徐尚宮不敢怠慢，尚宮局各人也知道今日是期限到了，一方面不敢不來，另一面也是倒向看看孫婕妤到底有什麼手段。小丫鬟收上了各女官送遞而來的明細，孫綽看也不看一眼地收進盒子里。眾人來不及唏噓，孫綽的音調已經響亮，不怒自威︰「再給三日時間，自己人數自己的東西，難免出錯，交換著幫著查查吧，再列單子給我。」
話音一落，一個丫鬟就高聲唱出各司的配對，竟都是憂愁結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