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尚長這麼大,只見過父親有一次失態,那是姑母去世前,也不知兩人談了什麼,父親失魂落魄,天天待在祖祠里不見人,姑母去世後他又叫了二叔進去,兩人出來後在武侯祠旁邊翻修了朝真觀,還鑄了一尊姑母的雕像。
姑母是傳奇人物,知曉天機,讓父親失態沒什麼。
而現在,一個毫無關系的姑娘,說了一個可笑的夢,竟然讓父親再次失態。
同樣的失魂落魄。
那嘴巴張的,那手抖的,那眼楮瞪的,驚懼的目光緊緊的攫住阿桃,好像面前是個活生生的妖怪。
是驚懼,不是惱火,諸葛尚看得明白,打消了為阿桃分辨一二的念頭,手按在劍柄上仔細的觀察她,想從那張已經不陌生的五官里找出讓人驚懼的原因,可惜他找不到。
阿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小臉上蒙著一層夢的輕紗,嘴角微彎,神色恬淡。
諸葛尚困惑了,「父親父親……」
一聲比一聲大,驚動了門外的守衛,剛才的碎裂聲就讓他們繃起了神經,如今又听到世子的叫聲,听起來有些驚慌,互相看了一眼,腦海里閃過刺殺兩個字,抽刀就往里面沖,武丫兒等在院門口的偏屋里,茶水熱湯都不喝,只支著耳朵听,听到外面有動靜,她嗖的躥出,看到那些侍衛的架式,以為姑娘被逼不過動了手,扯開大嗓門就撲了過去,「蜀嘎嘎,敢欺負我家姑娘,我和你們拼了」
金鐵交鳴之聲響起。
阿桃清醒過來,咳了一聲,提氣說了聲︰「武丫兒,我沒事。」
諸葛尚也吼了一嗓子沒事,這時諸葛瞻也恢復了神智,把目光從阿桃那里移開,扭頭沖著兒子笑了笑,「尚兒你先出去,我和阿桃姑娘說幾句話。」
諸葛尚看了阿桃一眼,應聲出去,將外面的人都支遠,身子倚在廊柱下,抱臂看著天上的星星。
屋內一陣靜默。
諸葛瞻恢復了一個將軍應有的神態,他看著阿桃,「你眼中有憐憫。」
阿桃一笑。
諸葛瞻模了模胡須,目光向上,看著空中的一個點,神色復雜︰「我今夜就送你去成都,我大姐諸葛果留下了一些東西,你應該看一看,至于是不是真的有親緣,要看她認不認可。」
諸葛果,李維果,此果是不是彼果?
盡管心里翻江倒海,阿桃臉上仍能保持淡然的神色,「我希望諸葛尚護送。」這樣也許讓他可以逃月兌戰死綿陽的命運。
諸葛瞻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看來你夢到的東西還真不少,每個人都有一條路,大姐知曉天機,讓我知道自己的盡頭在哪里,可惜時勢挾人,我無力改變,即便是明知是死,也要往前沖。」
「文死諫,武死戰,我不後悔,也不害怕,只是阿尚還小,我希望他能活得久一些,借著你的事,他也許真的可以改變命運。」
只是也許,阿桃不敢打保票,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件事月兌離了歷史的軌跡。
她這只蝴蝶,許是力氣太弱了。
諸葛瞻再無多言,點了私家部曲五十人,由諸葛尚帶隊,快馬揚鞭的連夜前往成都,天明進城,直奔將軍府。
這隊人馬很快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和議論,皇帝召諸葛尚立刻進宮。
「二叔,我該怎麼說?」諸葛尚著急。
「阿桃姑娘的事跡有不少,你把魏軍傳的那些話說一說,不要故意往桃仙子那方面引,那姑娘和咱們家的淵源不淺,我帶她去祠堂,大姐生前囑咐過,只要通過她的認可,無論男女老幼,都是她上一世的妹妹,讓我們尊重厚待。」
諸葛懷將手里的密信扔進炭盆里,空氣里立刻升起淡淡的焦糊味。
諸葛尚皺了皺鼻子,顯出了幾分在外面沒有的孩子氣,「厚待可以,尊重就不要了吧,難不成我還得叫她小姑?」
「說這些尚早。」諸葛懷無子,甚喜大哥的兩個兒子,慈愛的拍了拍他的頭,「你快去吧,莫要宮人久等,現在朝廷里亂得很,說話要小心。」
「嗯。」諸葛尚應了聲,走的時候嘟囔的句,「就算是我也不叫,平白矮了一輩。」
差了輩,歲數相同或者反而小的情況比比皆是,不知怎的,尚兒對于阿桃的輩份卻很糾結,諸葛懷笑著搖了搖頭,也許是外姓的緣故吧,或者覺得讓一世親緣太過飄渺,不管怎麼樣,人家姑娘通過的考驗,他是要認為義妹的。
「二老爺,大公子和宮人走了,府周圍多了一些面目可疑的人。」管事過來回報。
「先不要有動作,等我吩咐。」諸葛懷暗嘆一聲,按照計劃,他把桃花仙的聲勢已經造出去了,誰知情況有變,找來的姑娘可能是大姐要找的人,他的臉色嚴肅起來,現在最要緊的是認定身份。
大木桶里冒著白汽,帶出濃重的椒柏湯味道,滿屋都充溢著肅穆的氣息。
武丫兒支開那些丫環,湊近了輕聲道︰「姑娘,這味道就像進了寺里,還什麼三洗六燻,這家人會不會要把你當成祭品祭了吧,我怎麼覺得心里突突跳得厲害,咱們還是逃吧。」
阿桃抹了一把臉上水,「你放心,不會在這里害了我,他們要我假扮桃花仙去說服皇帝主戰呢。」
「啊?」武丫兒呆了呆,然後出了淨房,叫凝霜守好門,回來焦急的說道︰「姑娘,這事不能答應啊,你是魏人,老爺還在魏營里當先鋒,說服蜀帝主戰,你就是魏國的敵人,會害了老爺的性命,若是蜀帝不信你,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扣下來,你的命就沒了,姑娘,這事做不得,諸葛府這是在要你的命,許了什麼都不能答應啊。」
阿桃當然明白,她跟著諸葛尚來是另有目的。
「姑娘」武丫兒急了,「這些你不會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呀,這里是蜀漢的地界呀。」
「我來是證實一件事。」現在可怕的不是諸葛府,是皇宮那邊的反應,按阿桃的意思,立刻就看著天書才好,可惜諸葛果是傳說中的羽化飛升,她的家人都很虔誠,去她生前靜修之所,要經過復雜的程序,在這一點上沒商量,她著急也沒有用,因為諸葛懷那邊快不了,他虔誠的一套下來怎麼也有兩三個時辰。
那就抓緊準備後路吧。
阿桃穿好的衣服,披上斗篷,給武丫兒和凝霜使了一個眼色,「走吧,去花園看看。」
三人沿著長廊慢慢的走,還沒有走出多遠,被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媼攔住,旁邊跟著一個穿得像球似的小公子,老的只看阿桃的臉,小的只看阿桃的身子,看了一會兒,小的撲上來拉扯衣服,「靈獸在哪里,可以叫我瞧瞧嗎?」。
「你是誰?」阿桃從荷包里掏出一塊糖,彎腰放在小孩手里,糖是很新奇的桔瓣形狀,顏色也相近,小公子看一眼就喜歡上了,抓起來就往嘴里放,被老媼攔住,「京哥兒,一會兒回屋再吃,看灌了冷風。」
小公子听話的把糖放起來,圍著阿桃轉了一圈,拉了拉阿桃的斗篷,有些困惑的問︰「大哥說你有只靈獸,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原來是諸葛尚的弟弟,阿桃道︰「它在家里睡覺呢,天冷了,它不願意出來。」
小公子閃了閃眼楮,覺得確實不像在阿桃身上,便沒了興致,老媼卻不想離開,「這麼多年,頭一次听說姑小姐的靜室讓外人進,我這個做女乃娘的好奇得緊,特意過來看看。」
若是半路穿來的,性格必會有變化。
阿桃問起諸葛果小時候的事,老婆婆興奮頗高,邊走邊道︰「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小時候誰也看不出她一心向道,後來一場大病轉了性子,喜歡上吐納靜修,終身不嫁,哎呀,當時太夫人愁的,落了好幾次淚,後果見她心智實在是堅定,只能——」
隔了好幾重院落,忽然傳來驚亂之聲,隱隱的有人叫有刺客。
武丫兒將阿桃護在身後,戒備的听著。
有幾個遠遠跟著小公子的丫環嚇得發出尖叫,很快,就有兩道影子越牆而來,後面跟著數十個持刀的護院,冬天的陽光下,寒光閃閃。
小公子嚇得撲在老嬤嬤身上,撲勁有些大,將人帶倒地上,一時間場場混亂不堪,阿桃下意識要扶人,看到那兩個人的面孔,動作凝滯了。
耳邊听武丫兒顫抖的聲音,「姑娘,是,是……」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這一切不過的眨眼的事,嘴巴剛張大,當先那個人已經到近前,桃花錢輕睨,「我帶你走。」
「……怎麼是你?」阿桃太驚訝了,聲音又尖又利。
武丫兒也十分意思外,呆了呆,還是凝霜反應快,順手拎起小公子,一只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威脅那些烏壓壓的護院,「別過來,別過來」
阿桃晃了晃腦袋,眨著眼楮看身邊的人,精致的下巴,高挺的鼻子,桃花亮眼。
……桃公子親自來救她?
有種恍若夢中的感覺,轉頭再看另一個︰「……二管事?」
二管事弓步,手握小匕首,毫無章法的沖著對面人比劃,頭也不回的對阿桃道︰「姑娘,讓你受苦了,咱們這就帶你出去。」
武丫兒扯了扯嘴角,邁步站在二管事面前,「你這樣的也敢來?」
二管事立刻收了匕首,開口抱怨起來,「咱們人少,我不來誰來,一路上騎馬沒有歇氣,直接就進了城,進城就來到這里,連顛帶困,害得我現在看東西都重影,你說我容易嘛我……」
桃公子向來不多話,挾起阿桃就往院外走。
出了院子,遭遇匆匆趕來的諸葛懷,他揮退護院,鎮定的目光掠過幾人,在桃公子身上停了停,然後看定阿桃,「姑娘,你不是想看看姑小姐的留下的手札嗎,靜室現在已經打掃干淨,我這就帶你去。」
只需一刻鐘,就能解了心里的疑惑。
阿桃想去。
桃公子看了看她,松手放她下來,「你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