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暨岑回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他面上的疲憊益發明顯。我正獨自斜斜倚在榻上,細細把玩著精致玲瓏的同心結等著他歸。他近日里時常用來清醒神智的薄荷油香味越發的濃郁,那樣涼苦的氣味,甚至將桂花清醇的甜香生生壓下。清俊的面孔上略略帶了幾分淡淡的愁霧,淡薄得猶如透明的蟬翼,微不可見。
彼時殿外的幾株紅梅已結了紅盈盈的花骨朵,泠泠掛在枝葉上,似一顆顆嬌艷欲滴的紅色珍珠。我將同心結放在香枕下,走至殿外折了兩支紅梅放入了小幾上的白玉琉璃花瓶里,清香幽幽沁人。旋即回身替他褪了身上品服,微笑道︰「薄荷油雖有提神醒腦的效用,卻如何也抵不過這應季花兒的香味來得怡人。」
他握著我的手,略略有幾分涼意,涼風徐徐,吹得殿內的錦紗輕拂。他溫溫一笑,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只是化作無聲的嘆息,只是無語,挽我在懷。我亦不擾他,只靜靜由他攬著。終是他先開口,帶著一絲淡淡的無奈與隱忍,「拉塔斯正式宣戰了。」我沒想到這場戰役竟來得這樣快,免不得心中一唬,也恍然懂了他面上淡淡愁霧的源于。
我沉吟片刻,低聲寬慰他道︰「兩國交戰,殃及百姓。皇上是明君,自然曉得如何應對才對芸澤最好。」
他的神情越發沉郁,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低沉而昏暗。他細細看我,「今日有多位大臣上書請奏,懇請皇上讓趙將軍領兵殺敵,畢竟左右翼前鋒營是趙將軍一手帶過來的。」
我心中冷笑,玄武帝自然是不肯的。拉塔斯頻頻侵犯芸澤在先,這一戰早便是在所難免,他如何不曉?若存心讓爹爹迎這場戰役,亦不會有禁足之禍了。我除下珠釵,任由發髻松散披瀉下來,輕聲道︰「爹爹年事已高,上陣殺敵之事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皇上若能體恤爹爹,自然不會準奏的。」
他的眼眸似被憂愁的白霧覆蓋,隱忍著沉聲道︰「皇上的確未準。」
我笑笑,拿起案上小梳一下下輕梳著垂散的發絲,「碩親王持勇善戰,亦能帶領兵士替雲澤贏得戰役。」他走到我身旁,自我手中接過小梳,輕和溫柔的為我梳順長發,一聲嘆息自喉間嘆出,「戰亂之禍,受苦的總是百姓。」
我心中也是感慨,桌上殘燭影曳,蕭涼的晚風撩起他耳側垂下的幾縷散發,我輕輕將他的發拂緊,凝視他道︰「皇上心系天下,自然也曉得顧慮天下子民。只是拉塔斯頻頻侵犯,置皇上威嚴于不顧……」我略略停頓,續而道︰「與拉塔斯一戰既然在所難免,軍草糧餉處處免不得大勢花費,想必國庫定然緊缺,爹爹如下見不得皇上龍顏,芸兒便替爹爹做主,趙氏一門凡有品級者自請免去一年俸祿以充軍餉,以表赤誠之心。這番話只有請岑替芸兒轉稟皇上了。」
他如何不懂得我此時心境,略靜了片刻,方拂手將我剜入懷中,低聲道︰「皇上必然會懂得趙將軍的赤膽忠心。」我微一沉吟,亦不做言語,只乖順依偎在他懷中,殿外涼風漸起,吹得枝上花落簌簌,一輪秋月遍灑清輝,似蒙昧珠光流淌一地,混著殿外草木蕭條的氣味,幽幽的彌漫開來。
翌日清晨,阮暨岑復入宮去,拉塔斯與芸澤一戰迫在眉睫,玄武帝將爹爹禁足,身邊可依附之人亦是不多,雖日日與王公大臣商議,卻唯有碩親王與阮暨岑最為倚重。阮暨岑將我的話當朝轉稟,便有多數王公大臣紛紛效仿,一時之間倒也替國庫減輕甚多負擔。玄武帝龍顏大悅,雖仍將爹爹禁足,卻將府外看守的兵士減去一半,我得此消息,心中頓然如同落下一顆大石。
戰事日緊,阮暨岑一連幾日未曾回府,只讓小順子日日帶話或是攜上一卷薄紙回來。我雖牽掛思念,卻亦只能以一卷小小薄紙與他相互傾訴心中情意。
在此期間,小蓮子亦偷偷來過一次,正如我心中所想,玄武帝將心思盡數放在戰事之上,對爹爹的提防亦是放松許多,不僅調離半數把守兵士,甚至連府上服侍的下人亦裁剪了些許。我讓小蓮子將裁剪下人的名單列出,讓覓蘭一一辨認,除了一些新入府的,還有幾個是府上的老人。心中黯然,玄武帝原早便對爹爹有所顧忌了。趙氏一門如今大勢已去,再不會威脅到他的皇權,而我爹爹又在百姓心中聲譽甚好,玄武帝何等心計,此刻戰亂之時自然不會做出絲毫民怨之事,我趙氏一門性命總算暫時無憂。
是日夜里,一彎下弦月照著窗欞,透出一縷淡而清明的流光,正如我此時心境一般冷落蕭條。其時正值兩班侍衛交接的時候,早已吩咐小蓮子打點好將軍府中一切,我與覓蘭換上下人衣裳,借著交班時間的空當,又留了翠兒在外接應,悄悄掩身沒入將軍府。
到時小蓮子已在偏門侯著,見我之時眼中隱隱閃著淚光,跪地便是深深磕了一頭,道︰「老爺、夫人正在內堂等著福晉。」
我示意覓蘭扶他起身,點點頭對他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來回奔波了。」
小蓮子只一把抹去眼角蓄著的淚水,「奴才所做的都是分內之事,這些日子苦的是老爺和夫人。」說著便引著我往內堂走。
我雖只在將軍府呆了幾月光景,卻亦是走得及熟的,爹爹對我寵愛萬分,從不禁我分毫。去年今時,府邸上下帳舞蟠龍,金銀煥彩。府外更是車水馬龍,造訪之人絡繹不絕。然而光陰短寸,不過一年光景,景物依舊,卻人事全非,昔日的繁華景象已不復存在。
滿園花木凋零無人打理,雜草叢生蕭疏零落,只顯得偌大的庭園冷落淒涼。幽幽月光照得敗落的枯枝影影綽綽,覆在我衣裳上,心中唯剩下的只有暗暗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