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文武百官皆奉聖諭,通按品服大妝入宮觀看花盒,賞燈節盛會。晚宴則設于蕭雅殿。蕭雅殿依天湖而建,視野極為廣闊。元宵之際銀月如盤,映入湖中已是難分天湖之隔。「天」音同「天下」,月滿之時月灑粼粼湖泊更是將天地融為一體,故而自建朝以來歷屆帝王皆喜于蕭雅殿設宴同慶元宵佳節。
天湖畔花燈爛灼,兩畔石欄之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隨風搖曳猶如銀花雪浪。柳杏諸樹雖無花葉,通懸花燈數盞,諸燈上下爭輝,兼與月影相映,真真是珠寶乾坤,彩光霞影。
玄武帝位于上座,看似興致極佳,一襲明黃騰龍常袍盡顯尊貴,時時與四方大臣舉杯共飲。看得久了,竟覺得刺得雙目生疼。我終是不願多看,正欲垂眸,卻驚覺似有人在看我,抬眸望去,正對上一雙眼楮滿是憂慮,我溫然微笑,胸中卻是苦澀難當。爹爹確是老了許多。連月的禁足之苦在他臉上刻下了深切的痕跡,而玄武帝的寡情絕義更是在他心中烙下了永遠難以消退的傷痛。昔日里馳騁戰場,英偉不凡的爹爹如今立身這里卻是顯得這樣格格不入。便是官復原職,便是再受重用又當如何?玄武帝,你可知何為「哀莫大于心死」?
一簇艷紅光芒沖天而起,「砰」一聲炸響開來,深遠幽暗的天際頓時紅霞紛飛,銀雨傾瀉。接連簇簇銀光閃爍,更是將天際照得如同白晝一般,天地之間,盡是繽紛斑斕。
舉眸瞭看已將天地連成一線的束束霞光炫彩,未有多時竟覺得頭眩眩的有些發暈。無心再看,拈過一顆梅子含入口中,壓下胃里的翻騰,不經意間卻與余箏蓉四目相交。
我視她溫婉一笑,執起案上酒杯與她相對。她會意,舉杯與我遙遙對飲。我徐徐飲下一口,微微移開視線,放在她身側的碩親王身上,黯然想到,以碩親王牽制我趙氏一門,終究是對岑忌諱至深,然碩親王並非太後所出,縱然手握大權,卻也難以撼動玄武帝的帝位,如此,你的後位才能坐得安穩吧?皇後,這才是你最終想要的吧!我微微搖頭,嘴角蕩起一抹苦笑,碩親王,你如此這般自視尊貴無比,不過也只是被人玩弄于指尖的一枚棋子罷了。
皇後如此心思,竟然今日才想得通透,只覺得一陣涼意至背脊上竄,禁不住輕輕隴過懷中精巧的暖手懷爐。
雙肩微沉,待回過神來,身上已多覆了一層軟毛織錦披風。不由心中一暖,便是這樣極小的動作亦被他察覺,斂去心下的悲懷,旋即對他宛然一笑。
岑雙眉微蹙,眼中盡是柔情,在我耳畔輕聲問道︰「我讓小順子再加上一個暖爐可好?」
見他這樣緊張,「嗤」一聲輕笑出來,「小順子便是已經去了好幾趟,倒是越發襯得我驕縱了。」
他含笑看我,卻也不顧周邊親貴大臣,將我摟入懷中,壞壞笑道︰「芸兒所言極是,岑亦是認為這樣更為溫暖妥帖。」
我掩嘴一笑,握拳輕捶在他肩上,羞道︰「便是喜歡這樣不正經。」
花盒放完,太後便命各人入殿賞吃元宵,期間又有十余太監在宮院之中玩耍龍燈,互相斗毆戲以助雅興。今日入宮縟節繁多,又著厚重品服一身,身子越發倦怠。龍燈尚未舞耍完畢,身子就已經軟綿綿的斜斜依偎在岑懷中昏昏欲睡。
岑輕輕為我拂開額前散下的碎發,柔聲道︰「這樣睡了難免受涼,我這便去跟母後與皇兄辭行。」
我側身坐直身子,搖頭笑道︰「太後與皇上如下興致正高,你去辭行豈不掃了雅興?」
他微一凝神,蹙眉看我,「你的身子自然要緊些。」
我微笑道︰「龍燈之後便是觀燈猜謎,太後素來最喜,你如何也要留下的。」見他不語,方道︰「讓小順子陪我回府便好。」
他仍是放心不下,回過頭對小順子吩咐道︰「路上小心伺候著。」
小順子何等乖覺,忙道︰「奴才定當將福晉伺候穩妥。」
我與爹爹雖僅有一席之隔,卻也不便上前辭行,吩咐小順子前去囑咐了幾句便悄悄離席。
宮中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清掃干淨,路面卻有些濕滑,結起了一層薄冰,走起來更是須得小心謹慎。小順子一路扶著我走得極為小心仔細,我不禁輕哂道︰「你這模樣倒真真像極了如履薄冰。」
小順子陪笑道︰「福晉別瞧這路面倒是干淨,但這地面上結冰的地方光憑眼楮卻是很難辨別出的。奴才小的時候便吃過這苦頭,這一跤摔下去,結實著呢。」
我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小順子倒是開了話包,又道︰「王爺吩咐奴才小心伺候著福晉,奴才哪里敢不仔細些呢。」
我微笑道︰「腳下的功夫暫且不說,你這張猴子嘴倒是習得越發油了。」
小順子撓頭一笑︰「奴才只是照實說罷了。」
又與小順子走了一陣,腳下走得有些範累,步伐也越發慢起來。小順子扶我在一旁坐下,道︰「福晉累了便在這里歇一歇,奴才這就去叫人把轎攆抬過來。」我點頭應了,便坐著等他。
夜深天寒,妃嬪們皆在蕭雅殿與帝後歡宴,宮人們亦是在御前伺候著,四周萬簌俱靜,只聞得偶爾風掃樹枝落雪的簌簌輕聲。頭頂有積雪落下,墜在披風上散成花形,潔白晶瑩,甚是惹人喜愛。輕輕置于手中把玩,卻忽見一抹身影自遠處閃過,身形嬌小,卻是有些眼熟。
我心中惴惴不安,終是未發出聲響,身子微微往後移了半寸,掩身夜色之中。那抹身影稍做停頓,似將什麼灑在路面之上,又四周張望一番,方才速速離了。過了須臾,四下再無動靜,這才回過神來,一顆心怔怔不得安寧。
小順子領了轎攆過來,見我面色有異,不由一驚,連聲問道︰「福晉這是怎麼了?」
由著小順子扶我上轎,略微緩過氣來道︰「也不知是誰養的貓兒,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倒是將我驚了一跳。」
小順子听完也是後怕,雙手合十連聲道︰「阿彌陀佛,福晉貴人自有天佑。」
透過轎攆小窗,再抬眸卻只見得雪夜明月,假山嶙峋。放下窗紗,方對小順子揚聲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