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進宮,心里似乎是懷著一絲決絕的。覓蘭扶我上轎,方一掀開簾子,有暖烘烘的氣息撲來,定眼便見著鑾轎角落放了一盞精致的燻籠,這樣的似曾相識輕易的撩撥起了自己的思緒。
頭腦中的記憶清晰而深刻,仿佛還是初入宮的那次,一樣是這樣寒冷的天氣,就連鑾轎一腳的燻籠也還是原先的那一個,舊景依稀,不曾有絲毫改變。
猶自還記得當初的執念,安分守己做個稱職的米蟲,與阮暨岑有名無實的做對契約夫妻,只等待契約期滿就去尋覓自由。思及此,自己也悵惘的笑了。命運的糾纏,自由終歸也只是一份期許,既然已經拿起,要再放下又談何容易。何況我的孩子,我不一定能為他做到些什麼,卻也不能讓他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今時今日也再沒有了當初那樣清明的心境,那樣的心思已經在時間的長河中沉澱得只剩下籌謀和算計。
我深深吸一口氣,不覺淒苦一笑,既然決定要去,又何必執念自己變與不變?重新整理了心思,吩咐轎夫起轎,然而心底始終有一份淺淡悲愁削抹不去。
太安靜,就好像整個玄宜宮靜無一人一般,我幾乎能听見自己的心跳聲。然而來自四面八方各樣的眼神卻是真真切切,冷眼旁觀的,幸災樂禍的,怨恨怪責的,唯獨沒有同情憐憫的。我不由得自心底笑開,這就是皇宮里的生存法則,心腸冷散的人才能在這種地方適時的活下去。
我並不理會這樣的冷漠,與阮暨岑一同入殿依禮拜叩。玄武帝坐在赤金九龍寶座上方,十二旒白玉珠垂在前方,遮住了龍顏,看不出他的神情,只是在我與阮暨岑福身叩下那一瞬,白玉株有微不可見的搖動。皇後端坐在玄武帝右側,端莊秀麗的面龐上也是平靜,珠冠鳳裳,自有一股莊嚴氣勢。
我微垂著頭,眼楮迅速一掃大殿四周,听聞蔚太後自正月十五大宴之後便鳳體違祥,今日玄宜宮確實未見她的身影,看來傳聞並非空穴來風。
皇後側身看過玄武帝,請了意思,目光落在我身上,旋即對我和言道︰「嫡福晉身子可好些了?」
我俯身一叩到底,恭敬謙卑道︰「承蒙皇上皇後關心,臣妾身子已無大礙。」
皇後點點頭,似有傷感道︰「孩子本是母親身上的一塊肉,嫡福晉驟然失子,也著實委屈了你。」她稍停一停,抬手一指正殿右側的喻貴妃,聲色頓然嚴厲起來,「不過喻貴妃月復中皇嗣被人謀害一事也不能就此作罷,日前宮中眾說紛紜,今日喧你來一是為了堵住悠悠之口,二則也是為了讓這件事情有個了結。」
皇後這樣一說,喻貴妃立即適時的低聲嗚咽起來,委屈感頓然膨脹,忽然直直跪地,梨花帶雨道︰「求皇上、皇後替臣妾做主,臣妾月復中孩兒實在冤枉」
皇後側眸看她,軟聲勸慰道︰「你的身子才好些,快先起來說話。這樣哭哭啼啼的,也有**份。」語畢,便連忙有宮女急急將喻貴妃攙扶起來。喻貴妃惴惴起身,拭著眼淚倒也再沒哭出聲來。
皇後復看我,不溫不火道︰「嫡福晉,同心結確實是你貼身物件,元宵當晚又無人能為你作證,以你所見應當如何呢?本宮身為後宮之首,理當給喻貴妃一個交代。」
我心底一凜,有一股子怨恨勃然溢出。喻貴妃需要交代,那我又何嘗不差一個交代?我的孩子又何嘗不冤枉?
後宮嬪妃爭寵各盡手段實在平常不過,玄武帝勞神與朝政無心過問,皇後也只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然而謀害皇嗣卻越了底線。同心結遺落長街,若真真非我所為,也必定與後宮各院有所牽連。玄武帝本就子嗣不多,妃嬪之中如果存有這樣狠辣的人他必定是容不下的。今日若要辦我,也無非是起一個殺雞儆猴的作用。
我磕一頭,強壓下心中的怨怒,正欲抬頭回話,手卻被人忽的緊緊摁下,耳畔有溫軟的聲音道︰「皇上是聖主明君,想必此事心中已經有所決斷。同心結確是臣弟府上之物,乃是臣弟與芸兒的定情物件,臣弟與芸兒各有一枚。在元宵節前,臣弟那枚同心結也恰巧遺失,由此來看,長街那一枚同心結也並非一定是芸兒之物。皇上若是信得過臣弟,臣弟懇請皇上將此事交由臣弟徹查。若在一月之內查無所獲,臣弟願意一力承擔。」手背上有溫暖沁入,我看向他,卻見他面上鎮定自如,眼底卻有深如海水般的堅定。阮暨岑,他在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扛。
阮暨岑這樣做,我本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的心里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被淡淡的心痛包圍著,然而這種心痛的感覺還在不斷擴大。
有一個連我自己都不願有的想法在腦中「嗡」的炸開……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淑妃?
他與我都清楚,沒有別的可能,長街那枚同心結必定是我遺失的物件。春香已經被他遣出王府,元宵當晚長街的事也由覓蘭轉述他曉得,他若真正有意查明實情又何須等到今天?太陽穴突突的疼,我覺得越發不能懂他,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正失神,正殿上方卻傳出一陣低沉的笑聲,笑聲很淺,若非殿內靜得落針可聞,也決計是不能听見的。
「以廩親王的才智謀略,朕自當是信任得過的。只是近日湖南等各省私鹽案件猖獗,你已經多有勞心,這件事情就交給索爾泰去辦吧。」玄武帝的聲音低而沉,音質雖輕,卻有著令人不可駁辯的強硬。
他身形略微一動,目光朝我逼視過來,「索爾泰也是頗有才略之人,必定能將此事徹查清楚。朕也相信嫡福晉不會做出這樣狠辣的事情來。」玄武帝嘴角噘著一絲笑,道︰「此事若非嫡福晉所為,朕必當還她清白。」
我自心底默默思量幾番,抬眸迎上玄武帝的眼楮,雖有十二旒白玉珠擋在面前,但我依然能夠感覺到他那雙深不見底的幽潭也正直視著我。我終是鼓足勇氣,緩緩道︰「皇上聖明為了證明臣妾的清白,臣妾自請在索爾泰徹查此事期間留足宮內,待事情水落石出後再離宮回府。懇請皇上恩準」
我刻意無視身邊猛然一震的阮暨岑,更不敢去看他帶著灼熱的,沉痛的,不可置信的雙眼。手背因他忽的用力而隱隱的發疼,我只不停的無數遍的在心底告訴自己,我要留下來,我要知道阮暨岑與淑妃到底是怎樣深厚的交情,足以讓他狠心不顧我孩兒的枉死我要查清真相
原本寂靜無聲的大殿,我听見了輕而真切的抽氣聲。玄武帝因震撼而微微晃動的十二旒白玉珠下的雙目,由驚異轉變成的高興以至于興奮全都一點不漏的映入的我眼簾。縱然是一向矜持端莊的皇後也微有一 ,臉龐因蒼白而顯得扭曲。
我再俯身一叩,緩而清楚的道︰「求皇上恩準。」
玄武帝遠遠的看我,時間仿佛過了許久,他才以慣然的,清遠疏離的聲音道︰「就依嫡福晉所言,暫居長。」
我不敢看阮暨岑,自始至終都不敢看他。應該說,我是不敢去看他受傷的神情。四下散去,只余他一人獨自站在大殿中央久久未曾離開。
我隨著宮女在離開大殿的一霎,終是忍不住回首去看,然而撞入眼眸的,是阮暨岑迷惑而悲痛的雙眼,那樣的悲哀是痛徹心扉的。
他同樣凝視著我,嘴唇微動,分明是極低的輕喃,我卻听得格外清明,「芸兒,為什麼……芸兒,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我閉上雙眼,有淚自眼角滑落。
這一點,連我自己也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