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可以是神仙彈指揮霍的一瞬間,也可以是蜉蝣祈求億萬年也得不到的一生一世時間。
十一年間,他西門子軒治理泯江水災,廣推仁政,不拘一格重用人才,晉國腳踏實地走向國富民強。
僅用十一年,他兌現了自己對亡父、對重臣、對黎民百姓的諾言。世人贊他明君、晉文帝再世,給予種種美言,無需文藻修飾便可留名青史。
嘉元十二年,殫精竭慮調養生息後的這一年開春,他提出征戰雷國天裔國,朝堂之上無人異議。
野心與實力同長,弱肉強食,自然規則。
雷國先帝驕奢yin逸,搬空國庫,現任年輕雷帝雖然在其生母聖德皇太後輔佐攝政下精勵治國令國貌煥新,但根基虛空,施政循規蹈矩,因而同樣的十年治理,雷國未能像晉國腳踏實地走向國富民強。晉國大軍犯境,雷帝母子心知此劫難逃,調兵遣將的同時,一面修書鄰邦天裔請求支援,一面將桃瑩瑩欠下的恩情傳揚晉帝耳中。
晉軍兵悍馬壯,駐臨城下,雄赳氣昂若捕食猛獸,雷軍守城士兵先自亂陣腳。
天降異火,旗、人、投石器、弓弩,焚燒一盡。
統帥戰前先亡,群兵無首,城池內亂。一中年男子御劍凌空,冷漠聲音響于雲霄︰「降者,待如晉國子民,沐真龍神恩。」
城門遲暮緩開,百姓伏地貼耳,拜真龍天子。改朝換代非他們能願,免除戰亂逢生方見明君。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晉軍不費一兵一卒,收攬沿城民心,直搗雷京。
殘舊城池外,烈日金光下,西門子軒孤馬駐立,一身黝黑冑甲、猩紅披風將他襯顯得如同天將。他仰望城頭,同一輪烈日金光環耀下,一名綠衣女子孤身昂立,平凡面容上,一雙黑琉璃般的眼楮冷漠對望他。
至夕陽落幕,西門子軒嘆一口氣,拭了額汗,策馬回營。
時隔十二年重逢,雖易了容,目光里的冷漠未消一分。她為償還恩情而來,視他仇敵,不肯跟他多說半個字。
「陛下,讓老夫去跟桃仙子說」呂恆支走侍女,給西門子軒注入一絲靈氣,消解其疲憊。
「三日了,她就這麼恨朕呂前輩你說,朕哪里對不起桃家?」西門子軒忿恨摔碎茶杯,抓起麒麟寶劍,拔劍亂砍一氣。
呂恆默然。三日來,西門子軒身心疲憊,煩躁成這樣已不是一次兩次。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陪伴西門子軒從皇子走上皇位,看得比誰都清楚,桃瑩瑩在西門子軒心目中的地位非同那些政治結姻的妃子。這些年,西門子軒每遇心煩意亂,便微服私訪桃府,到銀杏樹下坐一坐,逗一逗精靈討喜的桃念嘉。桃瑩瑩的做法,殘忍而決絕,不但是在逼迫西門子軒放棄磨礪十年的野心,還在摧殘西門子軒埋藏心底無以釋懷的一抹柔情。
發泄完畢,西門子軒命人重換幾案,研墨,疾筆修書一封。
「勞煩呂前輩交給她。」
呂恆出了營帳,御劍騰空,夾指送出一枚傳音玉符。
傳音傳向北方,每距千里有呂家族人接收傳音,再繼傳下去,一直傳往青州的百花谷。
易了容的桃瑩瑩盤坐在城頭,原地動也未動,如一尊不朽雕像。
「你在修真界已落得身敗名裂,難道還要在凡世鬧得眾叛親離才肯罷休」呂恆神識傳音,飛落城頭,含恨遞交書信。
「九州戰亂就遂了那人的意。」遲久,桃瑩瑩才說話,指向天空中突兀火紅的惑星。那顆紅色的星,九個月前突然出現,此後不分日夜常掛天空,紅芒越漸明亮。「雍州天州的算命先生都說,熒惑守心,天下大亂將至。九個月前,我犯下了大錯,如今只希望亡羊補牢。這一仗,于情于理我都得阻止。」
「那人?」呂恆奇怪用詞,普天之下,有誰的名字不能說?
桃瑩瑩拆信過目,急匆匆掃完,眼眶泛紅。「我去見他。」
呂恆不明就理,跟隨回營帳。桃瑩瑩有意單獨會面,布下結界,外人止步在外。
西門子軒大口飲著酒,酣醉模樣也難掩眉間疲憊。桃瑩瑩用力握手中的信,走到幾案落坐,給西門子軒和自己各斟一杯酒。
西門子軒看了一眼桃瑩瑩,沉默咽酒。許是咽得太快,嗆上一口,劇烈咳嗽起來。
桃瑩瑩掏出一塊雪白絲絹遞去,西門子軒捂上嘴,見了血紅。
桃瑩瑩僵住,急伸指,點向西門子軒額心。「你撤兵,我去請大夫」收了指,她慌張向外走。
西門子軒又自斟一杯酒,恍若無事。「嘉元十二年,我西門子軒定踏平雷國天裔國,以身逆天,打破輪回定數」
「你知道什麼是輪回定數?你能打破什麼?積勞拼命十年,還未攻佔天裔國就咳血倒下,你拿什麼逆天,有什麼資格?」桃瑩瑩不留情面斷喝,眼楮濕潤。「逍遙子說你是冥冥定數中征戰九州的晉帝,你順其自然便是。你這樣累垮自己,和他爭一個未知定數,即便贏了又能如何?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們以為我那時年幼,听不懂你們的話嗎……」
信里寫道,西門子軒一旦侵犯天裔國土,逍遙子便親手殺了他。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功成名就,死得其所。」西門子軒朗朗道,著意避開漣漣淚水。「朕若能以凡人之身爭得定數,今生不枉此行。」
「讓定數去死治病要緊」桃瑩瑩以袖抹除淚水,走回幾案,拔下發間銀簪,一點西門子軒額心。
「瑩瑩你做什麼——」西門子軒感到一股陰寒氣息鑽入身體,腦海里多出一個女子聲音,柔弱而堅定︰「陛下,小女子得罪了。」
呂恆匆匆進來的時候,西門子軒側躺在榻上,眼眸半眯半醉,向他一擺手。「朕倦了,呂前輩有什麼話,明早再說。」
呂恆退出營帳,御劍追桃瑩瑩。追到日落星天、夜盡天明,桃瑩瑩仍向西飛不作停,他猶豫返程,給留在雷州的呂家族人傳音,代為監視桃瑩瑩舉動。
離開靠近虛海的雷京,進入雷州中部境地,天空中的雷雲多了起來,驚雷頻繁,桃瑩瑩改為低空飛行。
掠過一條呈回字形的紅水河谷後,有兩個築基初期修士跟上,她後知後覺那河谷應是十大門派紅河谷所在之地,捏了把汗。
她吞吃符靈丹補充靈力,夜以繼日飛行,終讓跟蹤的修士吃不消而放棄。
五日後的傍晚,她抵達目的地,天魔宮。
依山而建的宮殿群依然恢宏壯觀,夕陽斜照之下,別樣滄桑靜美。她頓了頓,展開神識傳音︰「薛仁,在嗎?」。
「你是——」一個年輕男子聲音從天魔宮傳出。
「婉兒她還好嗎?」。
靜默。
一道虹光飛至桃瑩瑩面前,男子現了身。他綠衫消瘦,面容憔悴,人和當年一模一樣,是桃瑩瑩要找的薛仁。
「他五髒俱衰,肺腑出血,怕撐不了一年半載,請你救他。」
薛仁驚詫︰「寶兒肉身非凡,幾年不見,怎麼落得——」
「不是寶兒,他是凡人。世上能救死還陽的大夫只有你,請你救他」
桃瑩瑩的慌張讓薛仁想起當年的自己,他目光黯淡。「生死有常,逆天還陽終要付出代價。只要未亡尚不難醫,你稍等,我去跟師尊稟報去向,再摘些草藥備用。」
薛仁的反應讓桃瑩瑩間接知道了婉兒的生死。物是人非,才一眨眼,婉兒、寶兒、含嫣,他們都離去了。
傷感著,極欲魔君滄桑威嚴之音傳入神識︰「桃瑩瑩,或者稱你為陶晶,數年前魔界使者下臨本界,可曾對你交待些什麼?有無提到我天魔宮?你放心,你也是我天魔宮客人,我不會對你怎樣。」
「我不知道,當時昏迷醒來,六年記憶全無。听說含嫣戰亡,寶兒跟他們回了魔界。」桃瑩瑩沒有像從前那樣害怕極欲魔君,潛意識里,她把修習鬼修之術的自己也歸到了魔道。而今再回天魔宮,因為幼年種種記憶,還產生了一絲親切感。說到寶兒,她從儲物袋翻出命魂石,石頭閃爍微弱紅光,寶兒的氣息若有若無。
石頭不會再明亮了吧。
「魔君,我能恢復記憶嗎?」。當年是含嫣和極欲魔君合力解開她體內禁制,她才得以正常修仙。也許可以再找極欲魔君幫忙。
「那且要看記憶是被抹除,還是封印。查看記憶須施展搜魂大法,你肯願嗎?」。
搜魂大法
桃瑩瑩本能的搖頭。搜魂大法能強行讀取記憶,埋藏再深的秘密也無處遁形,她的秘密那麼多,如何可以泄露。另外,搜魂大法霸道歹毒,被施展後很可能喪失神智,這個險萬萬不能冒。
「料也是抹除了,你去吧。」極欲魔君幽暗輕嘆。
薛仁去而復返,二人匆匆啟程。
路過雲鶴鎮,薛仁提出祭拜婉兒,桃瑩瑩遂從。墳冢位于鎮上坡頂,薛仁說,婉兒是罪臣之後,一生孤苦,將婉兒葬于凡世間,是怕她寂寞。
燒了紙錢,桃瑩瑩再到幾步外的白玉雨鏡墳前祭拜。那里,早已有一名道袍童子恭候。
「師祖有請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