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青山翻箱倒櫃地才給我找出一件布裙。他十分不好意思地遞給我︰「這……這還是我大姐出嫁前穿的衣服呢,姑娘湊合穿著吧。」
我接過來,很感激地看著他︰「真對不起了。」
「沒什麼。」說著他走了出去。我穿好衣服,攏了攏頭發,也走出了院子。
「他們真的把巷子圍了?」我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剛才出去看了眼,的確在東西巷口站著幾個身份不明的人。」項青山擔心地看著我︰「柳姑娘,你要是這樣出去,我怕會有危險。」
我點點頭,只能又回到屋里坐下。
「項大哥,剛才真是要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還是姑娘足智多謀。」他嘿嘿笑了笑︰「要不是你幾次拉住我,我估計真的要說錯話了,還有你怎麼知道要把衣服月兌了讓我燒掉。」
「嘿嘿,這沒什麼,盯梢掛外線我是行家」
「什麼?」項青山沒听明白,我也陡然一愣,自己怎麼會說出這些話。
「沒什麼,沒什麼。不過項大哥你配合得也很不錯啊」我笑著說道︰「謝謝你出手相救。
他害羞地搖搖頭。突然,一個念頭冒出腦子,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心說我和他素不相識,他為何敢冒著危險救我?可是看樣子,這個人老實巴交,實在不想壞人……我皺了皺眉頭,故意不動神色地問道︰「項大哥真是俠義之士,咱們素不相識,都能拔刀相助,不計生死。」
項青山抬頭看了看我,似乎猜到了我的話外之音。他苦笑著說道︰「我不過看不慣他們以多欺少,以強欺弱罷了。你一個女子,縱然有天大的不是,也不該這麼多人,擺出這麼大陣勢來找你啊」
「那萬一我是江洋大盜呢?」我想也沒想,月兌口而出,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趕緊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不明白……不明白……」
「不明白我為何如此信任你是嗎?」。
我不好意思地看向他,他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見義不為,無勇也。而今官府不仁,欺上瞞下,剝削百姓。我雖是個書生,但也能分辨善惡是非,那些人滿臉橫肉,一身匪氣,一看就是官府爪牙,萬一姑娘落到他們手里,定然慘遭毒手,我豈能袖手旁觀。不過姑娘要是信不過我,那麼就此離開,我也絕不攔著。」
項青山說的大義凌然,一臉懇切。我听了只覺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如果他要害我,當時把我交出來就行,何必冒著危險幫我呢。
我萬分羞愧,真誠地說道︰「項大哥,你別怪我多心。我前一陣子受了傷,所有的一切都不記得了,有時候我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明白……。」
「沒關系」項青山轉過頭看著我︰「你一個女孩子,多些警惕還是好的。」
我沖他真誠地笑了笑,他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
「項大哥,怎麼家里只有你一個人?嫂子呢?」看他年紀和趙彥玥差不多,應該早就娶妻生子了。
「我家徒四壁,窮得叮當響,那個女兒家願意跟我。」他苦笑一聲。
「可你是個讀書人,可以考取功名啊」
「那又有什麼用?我屢試屢敗,沒有錢沒有關系,怎麼考的中」
「科舉是皇上開的,但凡天下讀書人都可以考取功名,項大哥何出此言呢?」
「唉……姑娘定是出來江南,肯定沒听過這樣一句話。」
「什麼話?」
「天下才俊出江南,江南才俊出煦園。」
「煦園?」
「是啊,煦園便是鄭府,是當朝鄭洵大人的府邸。」
「鄭洵」我心中一想,又是姓鄭的。
「鄭大人不僅網羅江南才俊,還控制著州府縣衙書院,誰要是想中科舉,就要先到鄭府請拜。只有看到鄭府批得票子,文閣才有可能讓你考中。」
「這麼黑暗,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啊」
「知道又如何?鄭洵管著吏戶,朝中盡是他一手提拔的官員,而且隆寵日盛的鄭貴妃又是他的女兒,唉……怎麼說,人家都是一家人。」
我嘆了口氣,莫不是趙彥玥不肯盡快回京,在此盤橫的原因是要模一模江南鄭洵的底子?
「難道江南這麼多官吏,全都成了鄭洵的走狗?」
「哼」項青山鄙夷地說道︰「要說例外,倒是也有。听說前幾個月江寧謝府抱病在家的謝天齊大人看不慣江寧知縣欺上瞞下,謊報祥瑞,參奏了一本,可是本子還沒遞上去,就被鄭洵扣住,馬上貶了官。」
「謝天齊……」我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我好像听過。」
「听過又如何一個謝天齊也斗不過鄭洵啊。唉……治國者不可以偽,偽則禍啊」項青山無比黯然地感嘆。
日頭漸漸升起又落下,已經傍晚時分了,巷口的人還不見散去。難道他們鐵心要抓住我?我越來越坐不住,擔心趙彥玥能不能找到我。項青山見我著急,也幾次出去打探,可是還沒走到巷就被堵了回來。
「姑娘,你別著急,一會兒天黑了,我再去幫你看看。對了,你住哪兒,是否有朋友親人,如果我能出去,也好幫你帶給話。」
「我……」我如果將趙彥玥的行蹤暴露,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轉念一想,他是王爺,耳目眾多,如果見我此時還不回去,肯定會來找我,想了想,還是沖項青山搖搖頭︰「算了,還是等明日再說吧。」
「那就委屈姑娘了。」他說著端出一碗粥,有些尷尬又有些窘迫地說道︰「粗茶淡飯,姑娘不要嫌棄。」
我趕緊接過來,沖著他燦爛地笑著︰「什麼委屈不委屈,是我打擾了才是」我抱著碗喝了一大口,見項青山還站著,說道︰「項大哥,你怎麼不吃?」
他神情躲閃︰「我……我已經吃了。」
我不相信,跑到廚房一看,鍋里已經空空的了,米缸面缸也是粒米沒有。
「項大哥,你沒吃飯對不對?」我看著他,心中發酸,伸手拿出一個碗,將粥分成兩份,遞給他一份,說道︰「給你,咱們分著吃。」
「不,不……」他更窘迫了,慌忙擺手︰「我真……我真吃過了。」
「那好,你不吃,我也不吃」
听我這麼說,他才猶猶豫豫將碗端起來。我沖他笑笑,正要喝,听見旁邊傳來孩子的啼哭,一聲比一聲大,仿佛撒了潑一樣。項大哥皺皺眉,一臉心疼。
「怎麼了?」我問道。
「隔壁的王大嫂,剛生了孩子。可是飯都吃不上,哪里來的女乃水。這孩子吃不飽,所以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哭一陣子……」
我听得心如刀割,慌忙站起來︰「項大哥,我想把這在粥送給王大嫂。」
項青山愣了愣,放下碗,拿起一口小鍋,將我們的粥都倒進鍋里,站起身說了句︰「我和你一起去。」
王家大哥見是我們,愣了片刻,看著我們手里拿的鍋,有些不好意思︰「青山兄弟,你都已經接濟我們這麼多了,還……」
「沒事,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王家大哥也是面如菜色,他將我們請進屋去。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半靠著床坐著,懷里抱著一個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我心疼極了,趕緊走過去。
「這位姑娘是……」
「大嫂,我是柳兒,是項大哥的朋友。」
「哦,那柳兒姑娘快請坐了。」王大嫂說著就要站起來,我趕緊扶住她︰「你別動,哄孩子吧」
「哄有什麼用,」王大嫂一邊說一邊流淚︰「孩子是餓的,是我不爭氣,沒有女乃……」
我眼淚嘩嘩流了下來,這時,王家大哥端著一碗粥進來︰「他娘,喝了吧,喝了才能有女乃啊」
我趕緊伸手抱過孩子,沖著項大哥喊道︰「王大哥,您在給我一些,我來喂孩子。」
一碗清粥,稀的不能再稀,我盡量將幾粒可憐的米碾碎,小口小口喂給嬰兒吃,那嬰兒明顯餓極了,嘬住勺子就不松口。我心里悶悶地疼著,一時之間升騰起強烈的罪惡感。不說以前,只是從自己失憶醒來,每日每天無不是三盤五盞,有米有肉,而我卻從不知足,總以為旁人都和我一樣吃得好穿的暖。此刻我才知道,原來身邊的百姓竟然過著食不果月復的日子,面對懷中的嬰兒,我羞愧萬分。
孩子終于不哭鬧,輕輕睡著了。我將孩子遞給王大嫂,走出了屋子。項青山已經在院子里等我了,他見我眼圈紅紅,神情也不好看︰「唉,接濟了一時,接濟不了一世,這江南馬上就要餓殍遍野了。」
「為什麼?」
「老天無眼啊今春惡寒下了冰雹,田里都顆粒無收了」
「朝廷不會救濟嗎?」。
「朝廷?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員瞞住不報,還天降祥瑞,據說今年農賦還要漲三分呢」
「又是鄭洵」我握住拳頭,咬牙切齒地說道。
「去江寧吧。」王大哥從屋里走出來︰「我听說江寧謝府已經開始放糧佘粥了。」
謝府?謝天齊?我不禁心生佩服。
回到項青山處,天已經大黑。我們也不點燈,干脆借著月光,坐在院子里。
「姑娘……」
「叫我柳兒吧。」
「柳……柳兒,」項青山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衣著華貴,舉止不凡,似是個有身份的人。」
「有什麼身份,我不過也是寄人籬下罷了。」
「你一日未歸,想必家人一定很是擔心。」
「家人?」我低聲念到,家人?我的家人是誰?為何從沒人說起過我是否有父母、兄妹,家在哪里?我睜開眼便是王爺,可他和我非親非故,有時連朋友都算不上。我到底從哪兒來,又要到哪里去呢?
「柳兒,你怎麼哭了?」項青山有些驚詫。
我趕緊擦淚︰「沒事,沒事我只是想天下這麼大,我竟然連家人都沒有。」
「你是……孤兒?」
「我也不知道,我醒來後就是這個樣子。沒有親人,沒有記憶,也沒有家。」
「唉……」項青山嘆了口氣,也低下頭不再說話。
晚上,我睡在床上,項青山支了個門板,睡在廚房。我心中有事,輾轉半天也睡不著,迷迷糊糊睡著了,竟然一個勁兒地做夢,我夢見有人對我說︰「我在這里,你就不會沒有家。」我努力去看對我說話的人是誰,可怎麼也看不清楚,好容易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一拽,那人回過頭,沖我好看地笑著,王爺?原來是你。
……
天還不亮,我就醒了。探出身向巷口張望,不見人影。我輕輕關上門,這時項青山也走了出來。
「項大哥,無論如何,我要走了。」
「你怎麼走?」
「我,我……」
「我送你」
我把頭發扯亂,露出一縷遮住臉,項青山走在一旁,輕輕扶著我。我們慢慢走來,快到巷口時,被兩個人攔住。
「干什麼去?」
「我娘子不舒服,帶她去瞧大夫。」項大哥臉上堆起謙卑,哀求著說。
「你母親子?」其中一人走到我身邊,一雙眼楮在我身上來回看。正在這時,另一個聲音出現了︰「她怎麼了?」
我心里一驚,是個女人。
「柳姑娘,好久不見啊」
我抬頭,一個女子站在我面前,她衣著華貴,紗巾遮面。
「你是誰?我不認得你」我咬著牙說。
「看來柳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還記得鳳靈樓嗎?」。
項青山也有些愣,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個女子。原來她不知道我失憶,我立刻做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說道︰「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只是想和柳姑娘……敘敘舊。」她靠近了我,一股香氣竄入我的鼻子。
我立時咳嗽起來,邊喘著氣邊說︰「昨天那些人都是你派來的?」
「正是」
「你找我敘舊,至于費這麼大的周章嗎?」。
「本來不至于,可誰讓趙彥玥把你看得那麼緊。」
听到「趙彥玥」三個字,項青山扶著我的手猛然抖了抖,他轉頭睜大眼楮看著我,我有些抱歉地看向他。心知今天定然是月兌不了身了,我攥著他扶著我的手,說道︰「項大哥,謝謝你,咱們就此別過了。」
項青山一愣,正要開口,我沖他眨眨眼,手指在他手心里輕輕寫著一個名字︰奕鑫客棧。
上了月娘的馬車,我立刻被一種奇特的香氣包圍,胸口悶成一團,正要伸手撩開簾子,被月娘摁住手︰「柳姑娘,我素來知道你手段多。不過你放心,這香氣沒毒,只不過讓你昏迷一會兒,你還是忍忍吧。」
這香氣燻得我越來越透不上氣,我開始使勁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左胸劇痛無比,嗓子一甜,居然涌出一口血來。
「柳飄飄,你怎麼了?」月娘有些慌亂。我眼前一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像有大錘一下下猛砸,連呼吸都是痛的。不知過了多久,那香氣終于散去,可我還是難受地厲害,實在堅持不住,申吟起來,頭也像炸開了一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只覺得心里仿佛丟了最珍貴的東西,卻哪里也尋覓不找。一句話哽在嗓子里,我迷迷糊糊地哭喊了出來︰「小謝……救我……」
一個肝腸寸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在,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