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個法醫,那生死對我來說並不稀奇。面對尸體、尸塊,我並沒有尋常人那種恐懼、惋惜或是感慨生命無常。但這一次,我開始害怕、開始緊張、甚至抖作一團。
長樂宮里,眾多侍女、太監都站在西牆跟下,鄭妃娘娘指著地下一個不大的土坑說道︰「謝大人所指的就是這里。」
我抬眼看去,地上沁潤著謝天齊的鮮血,又差一點哭出來,瞥了一眼那個土坑,我扭過臉去,看向月季花叢。那月季開得無比嬌艷,嫣紅的花瓣比美人唇上的胭脂還要多情。一個老宮人正守在那里,我仔細一看,心里冷笑一聲居然是她
「柳飄飄,可以挖了吧」皇上有些不耐煩地催促我。
我趕緊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可以挖了。」
鄭妃使了個顏色,立刻有四個小太監拿著鐵杴走了上來。我搖搖頭,說道︰「不是挖這里。」
鄭妃立刻臉綠了︰「可是方才謝大人指的就是這兒啊」
我鄙視又同情地看著她,陰險地笑著說道︰「娘娘難道沒听過聲東擊西?」
鄭妃馬上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向後扭頭看向月季花叢。我抬手一指,厲聲說道︰「給我挖那里」
四個小太監不敢動彈,只听趙燕玥喊道︰「都愣著干什麼」,他四人這才回過神,跑了過去。
「慢」鄭妃淒厲地喊道,她看向皇上,滿眼全是恐懼︰「皇……皇上,她怎麼能如此出爾反爾呢?這……這……亂挖一通,叫我如何收拾?再說……再說,皇上您不是最愛臣妾園中的月季嗎?」。
皇上瞥了她一眼,只低聲說了一個字︰「挖。」
四個小太監立刻賣力開挖,繁盛的月季花被毫不留情的連根拔下,又被狠狠碾踏在腳下。我看著這花剛才一刻還妖艷異常,現在卻零落成泥,心中竟然想笑,惡狠狠地想道︰鄭妃,我要你給小謝償命
挖下三尺時,鏟子似乎「咯 」一聲踫上了硬物,我頓時一驚,快步走了上去。一截白花花的腿骨露了出來,我冷笑了笑,緩緩扭回頭去,幸災樂禍地說道︰「找到了」
皇上眉頭緊鎖,快步上前,看了一眼,便氣急敗壞地喊道︰「挖,挖,給我挖」
鄭妃已經癱軟在地上了,我站起身,看著一直守在不遠處的老宮人,心里已經有了大概。
不一會兒,一具枯敗骨架便完完整整顯露了出來,我一看果然手腕處被人生生劈去。這是我身邊的小太監早已將斷掌拿來,我一對接,正好嚴絲合縫。
身邊人都發出「啊」的驚叫聲,我站起身來,看向鄭妃,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淒厲。只听皇上厲聲說道︰「鄭妃,你可還有話可說?」
鄭妃看著那地上的骸骨,只是一味發抖。這時,那冷眼旁觀的老宮人走了過來,叩頭行禮之後,鎮定地說道︰「啟稟皇上,這長樂宮先後住過四位娘娘,鄭妃娘娘搬進來,也不過幾年光景,可這骸骨血肉早已劃掉只剩白骨,非十年不能有這局面。」
原本已經呆了的鄭妃剎那間緩過神來,她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想必這骸骨是在我住進來之前便有的」
皇上和趙彥玥都看向我,我輕蔑地笑了一下,走到老宮人身前,說道︰「沒想到這位婆婆還有仵作的本事不錯尸體完全腐爛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而要形成這種程度的干枯骸骨至少也要五到八年。可那是在尸體躺在棺槨里,埋在無人反動的土壤下。娘娘這處藏尸地選得真好我听說斷掌發現前三天,曾打過大雪,正好土地封凍,腐尸的氣味散不出來。春來暑往,娘娘在這里種上了月季,這月季最喜歡水,天天澆水,再加上太陽照射,尸體腐爛程度大大提高,不出兩個月發膚就被蛆蟲啃食完了,即使有尸液流出,也正好被月季的根吸走,真是高明啊」說著我踱到大殿門口,深深吸了口氣,說道︰「真香不過尸體腐爛再快,氣味確實很難消除,所以娘娘燃這麼濃烈的香氣,我說的對嗎?」。
鄭妃臉已經青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听那老宮人說道︰「可是宮中並無走失人口,這尸體又是誰呢?總不可能在宮外殺了人,還千辛萬苦運回宮里來吧」
「這人是誰,我一會兒就可以告訴你」我話音剛落,那老宮女倉惶地抬起頭,只看著我。趙彥玥走到我身前說道︰「你有把握嗎?」。
我冷笑著不說話。皇上問道︰「你如何可以知道這骸骨是誰?」
我說道︰「我既是法醫,就可以進行容貌恢復。」
「容貌恢復?」皇上失聲叫道︰「如何恢復?」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想了想,跟著自己的直覺說道︰「容貌恢復是對于高度腐敗、白骨化和毀容後的無名尸身源認定的一項重要法醫學課題。主要依據的是人的頭部軟組織厚度、骨骼位置等進行數據測算並復原。」
「什麼數據測算?什麼軟組織?」所有人都听得雲里霧里,我睜開眼,想了想,說道︰「就是說我可以根據骨骼位置和關節情況,復原出死者的面部特征,也叫重新造臉。」
「飄飄,你說的這些可有把握?」趙彥玥滿臉焦急,他下意識拉住我,急切地說著,我不看他,徑直看向皇上︰「皇上,我需要些東西。」
「要什麼,說吧。」
「我要米尺、面團、銀針、紙筆、木炭、木板。」
「快去準備。」
片刻之後,所有東西都置備齊全,我讓人將尸骨抬到條幾上,自己緊緊湊到顱骨前,一手拿著毛筆清理塵土,一手拿著米尺測量距離。由于尸體掩埋環境不好,很多地方出現了毀損,我一邊叫來一個人記錄,一邊不時揪下面團,填充復原被損毀的部位。
四周寂靜無聲,連呼吸都停止了。我也集中了全部精力,摒除一切雜念,專注在尸骸之上。
「給我大號毛筆」
「針」
「3寸」
……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汗如雨下,衣服都濕透了。所有人也都聚精會神地看著我,仿佛這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的稀奇事情。不知過了多久,我再抬起頭時,只覺得脖頸發僵,紅霞布滿了西方的半邊天。我深呼一口氣,將自己用木炭畫在木板上的畫小心翼翼又萬分謹慎地只呈給皇上和趙彥玥看,他倆歷時瞪大了眼楮,尤其趙彥玥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幅畫,拳頭暗自握緊,半刻之後,他招手叫來一個小太監,耳語幾句,小太監立刻發足狂奔出去,趙彥玥也不動神色地站到了我和皇上身前。
「皇上,怎麼了?」鄭妃一臉驚恐,顫抖著說。
「讓她看看」
「遵旨」說著,我將木板舉到鄭妃眼前,只見她立時抽搐起來,呼吸都變得雜亂無章,她慢慢抬起頭,移眼向老宮女方向看去。我站起身,將畫拿到老宮女眼前,說道︰「月娘,你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吧?」
那老宮女立刻色變,她抖著聲音說道︰「老奴……老奴……不知道大人說什麼」
我哈哈大笑,拉起她的手,一邊看一邊嘖嘖說道︰「好精心的手,好仔細的指甲。」
她聞言大驚,倏地攥起了拳頭。我笑著說道︰「試問一個伺候過眾多娘娘生產的老嬤嬤,怎麼會留著如此長的指甲?你只知道穩婆都是小手,怎麼不知道她們從不蓄指甲?」
「老奴,已經不伺候娘娘們坐胎了……」
「可有些習慣是一輩子也改不了的。」我扔下她的手,這時小太監領著挎著腰刀的侍衛一並進來,將長樂宮團團圍住。
我指著其中一派侍衛,說道︰「你看,這些人里其中一個是你的佷子,你與他向來親厚,還時不常做些針線拿出宮里賣接濟他。那現在你給我指指,哪個是你的佷兒。」
那老宮人顫抖著看了半天,大聲喊道︰「你休騙我,這里面沒有一個是我的佷兒。」
「不錯,你說的對」我拍著手笑道︰「這里面的確沒有你的佷兒,因為他在這兒」我手一指,跟在趙彥玥身後做太監打扮的一個年輕人連哭帶嚎地跑了出來,大聲喊道︰「姑姑,您真是我姑姑嗎?」。
老宮女已經顫抖不堪,我說道︰「別急著叫,她可不是你姑姑,你姑姑早就被她害死了」
「你……你血口噴人單憑你一副畫,就像治我得罪……皇上,我冤枉啊」說著她向皇上撲來,待刀侍衛立刻擋在她身前。
我轉頭看向那個年輕人問道︰「你說,你姑姑都有些什麼特征?」
「回大人,」那人一邊哭一邊說︰「我听爹爹曾說,姑姑小時頑皮,曾摔斷過腿,雖然接上了,但傷疤扔在,因此姑姑的左腿上有碗口大的一個疤瘌。」
我看了看尸體,的確左腿脛骨有一道骨折的的痕跡,再看向那「老宮人」,她額頭已經冒出了冷汗。
我趁熱打鐵對她說道︰「怎麼樣,要不要我尋幾個宮女給您檢驗一下?」
我話音還沒落,只見老宮人迅如閃電般伸出一只手在我嘴唇前晃了晃,趙彥玥大喊一聲︰「飄飄小心」可我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只覺得好像吞下去什麼。隨即,一陣白光閃現,刀架在了我脖子上。「老宮人」一把抓下臉上的人皮面具,的確是月娘。只听她冷笑一聲,說道︰「都給我後退」
「飄飄」趙彥玥發瘋了一般喊著我的名字︰「月娘,你別傷她」
只听月娘呵呵一笑︰「王爺,你真是個多情的人啊」她又順勢變臉,沖著皇上喊道︰「皇上,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買通老宮人讓王美人流產,本來事成之後,我就想作罷的,可這老宮人實在膽小,我怕她生事才取而代之」
「你既已殺人,為何還要弄出這斷掌故弄玄虛?」皇上追問道。
「哼哼,皇上,後宮之事逃不過‘爭寵’二字。我將斷掌偷偷埋到皇後宮中,就是為了讓您以後再也不願踏入那里半步」
「這一切,都是鄭妃示意你的?」皇上暴怒了。
鄭妃已經癱軟在地上,神情絕望。月娘搖搖頭,說道︰「不是是我一人所為」
「胡說你一人如何能殺人埋尸,做下這滔天的罪孽?」
「月娘,你別說了」鄭妃緩緩站起身來,她已經不再恐懼顫抖,整個人又恢復了往常的雍容華貴︰「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娘娘」月娘失聲喊道。
「鄭妃」皇上厲聲喝道︰「自你進宮,朕從未虧待你,為何你做出如此傷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
鄭妃輕蔑的笑了笑,那美麗的面龐就像是盛放的花朵,她走向我,依舊驕傲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冷眼看她,一字一句說道︰「怪就怪那斷掌上齊刷刷的傷口,若不是武藝高強的人,怎會一刀斬下?娘娘身邊,既是女子,又身懷絕技的,除了月娘還能有誰?」
鄭妃笑了笑,轉眼看向月娘,輕柔地說道︰「月娘,看來我們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鄭妃沉默了片刻,又對著月娘緩緩開口︰「你還記得我的小名嗎?好久沒人叫了。」
「娘娘……」月娘已經泣不成聲,她顫著嗓子叫道︰「柔兒。」
鄭妃燦爛地笑了出來,月娘手一緊,刀刃在我脖子上深了一分︰「要不是這個丫頭,咱們何至于到這步田地」
「月娘」趙彥玥驚呼出口,鄭妃身子顫了顫,緩緩扭過身來,看向趙彥玥,趙彥玥顫聲說道︰「求娘娘手下留情」
鄭妃似乎站立不穩,好半天,她才開口道︰「你求我……居然是為了別人」
不待鄭妃說完,皇上一擺手,對著侍衛說到︰「給我拿下」
「皇上,不要啊」趙燕玥喊道。
「誰敢靠近一步,我就殺了她」月娘架在我脖子上的刀又深了一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但跨刀侍衛絲毫沒有停下逼近的步子趙彥玥說話就要沖過來,但被侍衛攔住。只听皇上對我說道︰「朕答應過你和玥兒的婚事,放心,你盡忠後,朕依然給你王妃這個名分」
「皇上」趙彥玥大喊道。
「哈哈」月娘狂笑道︰「真是最是無情帝王家柳飄飄你听見了嗎,你和你的小謝為他賣命,可他卻視你們如草芥」
皇上大喊一聲︰「還不給我誅了這個瘋婦」
正在這時,只听趙彥玥喊了一聲︰「柔兒……」鄭妃立刻呆住,刀光劍影前她都沒有哭,但此時卻是淚如雨下,她戰栗著猶豫著又期盼著,情不自禁地喚了聲︰「彥玥哥哥……」
「柔兒,哥哥求你放了飄飄吧」趙彥玥痛楚地說道。
鄭妃看著他,長久地看著他,緩緩說道︰「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還家,綠窗人似花。」
說完,她轉過頭,看著月娘,指著我說道︰「放了她。」
「娘娘」月娘喊道。
鄭妃走近了幾步,僅用我們三個可以听到的聲音說道︰「我寧願死,也不願讓他痛苦」
看著她青春美麗的面龐,我心中所有憤怒都化為烏有,此刻,她只是一個為情所傷所困所苦的可憐女子。我看著她,她也看向我,小聲又小聲地說道︰「讓他把手吧,皇上不會放過他的他日太子登基,他就是王兄趙光義怎能不怕重蹈覆轍」
我頓時愣住,她沖我慘然一笑,瞬時間拉過月娘手里的刀就向脖頸間模去,我和月娘同時大叫一聲,慌忙上前阻止。只見現場亂作一團,趙彥玥也沖了上來,他想一把將我拉到身後,被我甩開了手。我撲在鄭妃身邊,只見血不斷從她左側脖頸間噴涌而出。我趕緊大叫著︰「快拿毛巾」同時用手使勁按住她的傷口,喊道︰「鄭妃,你放松,大口呼吸,慢慢的呼吸」
她仿佛什麼都沒听見,只是看著趙彥玥高興地笑了。趙彥玥身子一震,輕輕又輕輕地叫了聲︰「柔兒……」
鄭妃費力地轉過頭,在人群中看向躲在一邊的皇帝,拼盡最後一口氣說道︰「整件事情都是我的主意,我父親兄弟都不知情,請皇上念在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別……別為難他們」
皇上皺著眉頭沒有答話,鄭妃苦笑一聲,她伸出手扣住我按壓在她脖頸間的手使勁向外掰去。
「你干什麼」趙彥玥喊道,下意識拉起她的手。鄭妃目光如秋水般盈盈看著趙彥玥,盛著化不開的柔情、眷戀和滿心歡喜,她微微掙扎,想擺月兌我的壓制,我的心疼痛不已劇烈地跳動著,因為我知道不超過五分幾種,她就會一命嗚呼,香魂難覓
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直以正義自居,以執法者自居,在我心里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為何當鄭妃在我手中死去時,我會如此難過傷心。她本來應該是天真爛漫溫柔多情的女子,是誰將她推上這條不歸路正想著,手心里的血已經不再涌出,跳動的脈搏也漸漸沒了聲息,我顫抖著拿開手,那濃重的血腥味讓我頭暈腦脹、神志不清……
趙彥玥發現了我的異常,趕緊扶住我,他略一思量,便沖著月娘大喊︰「你剛才給她吃了什麼」
「解藥你讓小姐一輩子不快樂,我就讓你也永遠……」她還沒說完,一把鋼刀穿心而過,我來不及大喊出口,就兩眼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