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阿和鋪好了床鋪,等待元坤回來就寢。他們雖然在晉王府的安排下同室而居,但因為事多繁雜,經常元坤回來的時候,阿和已然支撐不住,入睡了。這種情形下,元坤就如同他經常說的那般,怕吵醒她,便獨自在外間的軟榻上安眠。
但是今晚應該不會。下午的時候,他們已經用元肅送來的藥水,將那幾本賬冊浸泡了一遍,隱藏的所有內容都已顯現。並州府的事大致就水落石出了,只是元坤他們看著心中不一定痛快——所有線索的矛頭都指向了那位世子貴客身後的忻州,漢東徭役的亂象還沒查到根源。
元坤等人在樓下密談,決定下一步的行動。出京已經十多日了,原先預定的半個月返京,看來是難以成行了。阿和猜想著,元坤會不會再傳份聖旨回宮,說自己要延遲在皇覺寺修行的時日、為國祈福之類的呢?自己要不要給薛尚宮和周尚儀帶點漢東土產回去呢?自己訂做的那套衣裙讓那兩位女官見到了,不知道會說什麼呢……
她這樣胡思亂想著,不知又過了多久,听到樓下安靜起來。透過窗子,能看到東西兩邊廂房的燈光都亮了起來,看來大家都回房休息了。可是,元坤還沒上來。
阿和推開房門,正想下樓去看看,就見元坤站在外面的露台上,頭頂星光,倚欄俯視著花園中的夜色,看背影似在沉思。
「陛下?」阿和試探的叫一句。元坤的背影微微一動,半響道︰「過來。」
阿和依言走了過去,站在他身邊。抬頭看向他時,阿和覺得元坤的神色中有些憂郁。
是因為徭役的事麼?阿和心中猜測著。
「阿和,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元坤忽然開口道。
「嗯,好。」阿和順口應道。
「不問什麼事就說好?」元坤含笑捋了下她披在肩上的長發。
「如果是陛下的旨意,總不能抗旨嘛。」她笑道。
「是麼。」他溫和的模著她的頭發,輕聲道︰「真懂事,怎麼那些個貴族臣子就不像我們阿和這樣懂事乖巧呢?」
這是在夸我麼?阿和被他模得怪癢的,頭皮都有輕微的酥麻感。她趕緊退後一步,躲開元坤的手,道︰「那就是他們不對了。」
「就是啊。」元坤收回的手放在欄桿上,慢慢握成拳,隱隱帶著怒氣,低聲道︰「為什麼不願意幫漢中?雖說是在幫漢中,其實也是在幫他們自己!運河修得越長,流經的地方越多,對他們也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況且漢中背後就有渭水,如果打通了漢水和渭水,能夠讓漢東周圍的土地變得肥沃、農商更加發達,北燕的國力就會日益壯大,用不了幾年就能有足夠的力量驅逐北蠻、平土安疆!」
哦,原來這才是靖文帝想做的大事。
阿和知道,素日見元坤之舉,削減宮中用度也好,起用寒族也好,支持漢中也好,始終讓人覺得他胸有成竹、運籌帷幄。原來他志向在此,他謀劃的大事是這樣。
平土安疆。他希望消除來自漠北的威脅和牽制,給子民一片安定富饒的國土。
原來對漢中的寬容,還有這樣一層深切的含義。漢水是北燕境內難得的一條大河,流經的漢南地區可謂是北燕的糧倉。之前興修發掘的水路便是從漢水引渠到漢東地區,漢東鄰近京城和漢中,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而漢中的背後,就是北燕另一大水流渭水。渭水的流向又有些奇特,乃是自南向北,入極寒之地的北海——當然,這是自先輩就留下的傳聞,並沒有得到證實。因為北燕人只知道渭水的下游流到了塞北荒原,是蠻族人的地盤。至于蠻族,牽扯了北燕大部分的兵力,也只能以戍戎的形式抗拒。
如果,渭水和漢水連通;如果渭水那湍急冰冷的河水能為北燕所用;如果北燕能夠在上游修築水塔或是堤壩……阿和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發抖,身上像打冷戰一樣輕微地顫抖起來,混合著敬畏和振奮的感覺︰陛下他,也想到這里了嗎?
自從父王去世後,她幾乎再也沒有因為猜對誰的心思而這麼激動了。哦,皇伯父那次不算,那是害怕。阿和對自己說道。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觀月樓的露台上,任夜色彌漫,半響無言。
阿和忍不住用指尖輕輕觸了一下元坤的拳頭,開口道︰「不要生氣了,他們又不是皇帝,自然沒這個頭腦。」她想安慰他。看來,雖然是皇帝,也有這般苦惱生悶氣的時候。
元坤听了,愣了一會兒,忽然笑開了,道︰「小馬屁精。」他又戳了戳阿和的額頭。
「才不是,人家是御口親封的懂事乖巧!」阿和做個鬼臉,想逃進房了。
元坤叫住她︰「阿和,我們明天起程去忻州。」
「好哇。」她應道,剛想說我會早睡早起的,元坤卻接道︰「你留下。」
「什麼?」阿和反問。
「忻州不比並州,這趟不能保證沒有危險。元肅也不帶常王妃。我想,把你留在這里會比較安全。」元坤又笑道︰「這回真的沒人看著你了,你想怎麼出去玩都行。」
「那其他人呢?元祥呢?」阿和追問道。
「元祥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經自立了府邸,身為親王理應參與國政,有所涉險也是難免。」元坤解釋道。北燕的皇子不能嬌生慣養,不經過歷練怎麼成為獨當一面的男子漢?
「他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
「還真看不出來。」元坤笑她,「怎麼,不想留下?」
阿和確實有些不情願,大家都走了,就留她一個人在這兒?
「別擔心,王妃會照顧好你的。如果順利,我們在忻州辦完事情,就回來這里接你一起回京。萬一來不及,王妃會派人送你回京的,到時候咱們就直接在京中再見。」元坤條理清晰地說明,他已經都計劃好了。
自己就這樣要被留下了嗎?阿和頓時很是不舍,她雖然一直在躲避著元坤的親昵,卻不討厭他的促狹和捉弄。這一路上與眾人說笑打趣,也曾風餐露宿過,也曾晝夜思慮過,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就這麼被留下了,未免太過寂寞了。
阿和看著元坤,忽然賭氣說道︰「我又不會累贅!我和元祥不是陛下的福將嗎?」。說完她自己都愣了一下——自從父王去世,有多少年了她都是在裝憨發呆中度過的,為什麼忽然會這般動氣了?
元坤也愣了,又笑道︰「這麼說來,不帶上你還不行了?」
阿和做出個傲慢自負的得意狀,道︰「那當然。陛下要對臣妾負責的。」
元坤忍俊不禁,走上前抱起她︰「好,朕負責。」
「真的?帶我一起去忻州?」阿和這回高興了。
「你都這麼說了,難道要把福將棄之不顧嗎?」。元坤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道︰「回房,養精蓄銳,明天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