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翌日清晨,陽江江面上格外平靜。已過了汛季,水流甚是平緩綿長。那朝陽之下,江心的一座綠島顯得沉靜空寂,一動一靜之間,雲霞相照,水汽蒸騰,恍若隔世。
這綠島方圓不過百丈,小得連吳燕兩國都不屑相爭,只將其視為兩岸渡船暫歇之地。島上也無住家,只修了兩處草亭草棚,供天氣不好時兩國客船暫時歇腳之用。這些物事本來一年半載修葺一次就差不多了,可這幾日吳國那邊頻頻有船只帶工匠登島修整,往日如閑雲野鶴般的無名小島倒修整出幾分世外蓬萊的味道,說不定日後會成為一處名勝。
這一日兩岸都以天氣為由暫時封了航道,多數客船漁船都臨時不準出港。有上了年紀擅觀天象的就納悶︰雖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可今早的朝霞頗淡,就算是有雨也不見得是什麼大風浪,怎的不讓出船?有往返兩國的行腳商人把吳國的異動也說了一說,兩下一湊,不少人七嘴八舌道︰定是兩國有大人物要見面。
眾人疑惑間,只見江面上飄出一葉扁舟,是最常見最小巧的那種搖船。船尾一人帶著斗笠,不緊不慢地搖槳,船頭站著兩人,一個是長身玉立、英越挺拔的青年公子,一個是身姿玲瓏、廣袖雲裳的妙齡美人。這二人攜手立于船頭,觀遠山看碧水,舉手投足間,有說不盡的風姿卓絕,道不出的傾城絕世,映在那江山美景之中好似入畫。
綠島之上,已有人等候。吳國內宮總管憑欄遠眺,正在琢磨燕國那邊怎地還不見遣人通報,忽見江上飄來一只小舟,舟上一男一女甚是出色,當下詫異地凝神觀望,果然見那舟中女子十分眼熟,雖是高峨綰髻的已婚裝扮,但神情眉目間仍是少女般清秀純粹。旁邊那名男子不但英姿俊朗,更兼氣勢奪人,且與她神色親密,總管便已知來者何人。
總管匆匆回身前去通報,轉身的剎那還在想︰那位小郡主真的長大了,當年的青澀淳真已變成如今的靈動逸美,不可方物。
島中草亭里,獨自坐著一人,看身影頗具威嚴,卻又略顯老邁。四周幾名侍衛正小心守候。總管趕過去,拜倒奏道︰「啟稟陛下,小郡主……泰成公主到了,北燕的皇帝陛下也到了」
宣帝轉過身來,他寬額方庭,相貌端正,嘴角微微下垂,略顯嚴厲。雖是五十剛過的年紀,但兩鬢已是微白。「瞧你,急什麼,他們帶了多少人?」
「就、就一個。」
「一個?」宣帝有些詫異,「不是那位北燕新帝也來了麼?」若是阿和一人出行,這般胡鬧倒不稀奇。
「是,兩位一起到的,就帶了一名船夫。」總管回話道。
宣帝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道︰「朕這個鴛鴦譜點得好」他笑罷揮了揮手,道︰「走,一起去看看。」
船到岸邊,只見綠島旁已停著一艘畫舫,阿和便知皇伯父一行已經到了。她和元坤上了岸,船夫仍留在船上等候。剛走幾步,就見小徑上閃出一行人來,當中那名中年人雖然沒穿著明黃龍袍,可周身威勢仍在,舉手投足俱是阿和記憶中的那位不知是親是懼的皇伯父。
兩邊一照面,都停了腳步。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兩邊都在琢磨這個禮,到底該怎麼見?友鄰盟國,都是貴為天子,誰先低頭都會有點不甘。
宣帝饒有興致地看向對面兩個年輕人,阿和變樣了,不單是模樣長開漂亮了,更有幾分舒展生動的美。靖文帝雖是初見,但之前通過幾次書信,已在字里行間中看出這個少年天子志向不俗,他亦頗為欣賞。如今一見,果然人物出眾。
阿和看向兩邊,她知道自己是這次相見的紐帶。她理應向宣帝行禮問安的,可元坤還牽著她的手,手心炙熱堅定,讓她意識到自己不單是吳國的公主,更是北燕的皇後。皇後母儀天下,與天子攜手同行,斷不可屈尊降貴。
想到此節,阿和整了整衣角,走上前去,盈盈一福,道︰「阿和見過伯父,伯父安好?」
她這般行禮,以伯父相呼,乃是晚輩拜見長輩的禮數,與北燕皇後的身份無礙。
宣帝豈有不知,抬手笑道︰「阿和請起。伯父看到你們能夠同來,甚是欣喜。」他索性就當了這個長輩,順勢向靖文帝看過去。
元坤微笑著站到阿和身邊,持佷婿禮躬身道︰「小婿見過伯父陛下。」
這一聲叫得宣帝十分受用,阿和縱然不是自己的女兒,但又有哪個能讓北燕的靖文帝這般拜上一拜?他大笑道︰「我這個老泰山當得十分舒坦普天之下也再難尋這等佳兒貴婿了。只是,既然是骨肉相稱,陛下之類的客套,就免了吧。」
元坤點頭稱是,阿和亦是欣慰。一旁的總管和侍衛見了,連忙向他二人行禮,對阿和仍舊稱呼為公主,如同在吳國時一樣。而對元坤,當然不敢大意,正欲行大禮,倒是元坤嫌繁瑣嗦,擺擺手罷了。
宣帝招呼他二人到草亭中落座。亭中一處石桌三個石墩,正好供三人坐下。石桌上一壺碧螺春泡得正好,倒在杯中翠色襲人,繞梁飄香。阿和抿了一口,笑問︰「大總管,這可是今年的明前新茶?」
內宮總管連忙回道︰「正是,公主還記得這茶香吧?當年太後娘娘最是喜歡,每次供奉一到,陛下就差老奴送去太後宮。」
阿和點點頭︰「是啊,我每次進宮拜見皇祖母,也總是要討上幾口茶喝。」又向元坤敬茶道︰「陛下也嘗嘗看,比起北方的茶口感有何差別。」
元坤依言嘗了嘗,品道︰「空靈飄逸,口齒余香,果然好茶。」
宣帝道︰「當初老太後既會品茶,也善品人。宮中附庸清談之時人人皆愛苦茶,唯太後不改初衷,獨愛碧螺春清香宜人。宮中傳聞端王郡主酣頑痴傻,唯太後偏愛稱贊,喜愛阿和天真率性。如今看來,善品茶者或許都能識人。剛才愛婿幾句品得恰到好處,怪不得能識得阿和的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