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天氣放晴,阿和只帶了盈風侍月兩個出來散步。玉鏡湖畔雪色融融,阿和不禁看出了神。還記得初秋時分在湖上為元坤祝壽而排演南戲,中秋時節乘船夜游——不知元坤他此時在忙什麼。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阿和」
阿和急忙轉過身去,定楮瞧時,卻是元祥。也是了,這宮里能對她直呼其名的,也只有這兩兄弟了。
元祥在這里,那麼元坤呢?他在做什麼?
元祥快步走上前來,他還穿著盤龍紋的朝服,看來並不是特意進宮來玩的。他趕上前來,一把拉住阿和,喃喃道︰「真的是你……阿和,你怎麼在這兒?」
這話說得她一愣,一旁的侍月笑道︰「王爺如何這樣問?公主不過出來散散步,有什麼稀奇嗎?倒是王爺,現在不是當差的時辰嗎,如何能來內苑玩?」因元祥年紀小不愛端架子,又是泰成宮的常客,這兩姐妹跟他說話也隨便一些。
阿和也笑道︰「是啊元祥,你這是得閑了?小心你皇兄捉你回去當差。」
元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終于舒了一口氣,道︰「我剛從皇兄那里過來。只是,在他那里見到一個很像你的人,因此嚇了一跳。」
「很像我的人?」阿和一怔,見元祥眼中有點憂郁和遲疑的神色,心中也稍稍有點明白。
盈風追問道︰「王爺見到的到底是誰?」
元祥思量一番,也覺得此事不宜瞞著,便說道︰「我在跟皇兄說大軍班師回朝的事時,忽然進來一個女孩,說是西宮做了滋補的羹湯趁熱送來的。我一見那女孩,嚇了一跳,倒奇怪你什麼時候跟西宮交好了。」
侍月忙道︰「那是西宮的宮女?瑩玉特地派來的?」
元祥搖搖頭,道︰「听說是瑩玉的妹妹,這次進宮探親的。」
兩姐妹頓時交換了個眼神,心中所想不言而喻。西宮這舉動再明顯不過,可惱的是,如果真是瑩玉的妹妹,那就跟普通宮女不同。要想整治她也不太容易了。
阿和倒還有點好奇︰「她長得真的跟我很像?」
元祥仔細打量著阿和,白皙剔透的臉頰,點漆一般烏黑發亮的眼眸,不施粉黛也眉清目秀。比起其他人,阿和身上有一種獨特的純粹,不造作不嫵媚,只是帶著少女的明朗和溫婉,自有一種暖人心脾的氣息。
元祥看得出神,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仔細想想,也不是很像。只是那女孩的穿衣打扮都跟你很像,連發髻上也只帶著一根翡翠金釵。」元祥頓住,想了想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我知道了,肯定是她故意學你的」
阿和笑道︰「她都沒見過我,怎麼學呢?」自是有別人教得。「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快回去吧,免得又被說偷懶。」
元祥躊躇片刻後見阿和果然沒什麼異樣,便放下心來,道︰「那我先走了,過兩天旬假我再來找你。」
「好。」阿和笑著送別元祥。
阿和默默地走在回宮路上,心中卻一直翻騰著元祥剛才的話。宮中在這個時節不但多了個粟末公主,還多了個瑩玉妹妹,看來必然會起些風波了。「盈風,侍月,回去後約束宮內人等,最近不要隨意外出,不要多生事端。」阿和開口囑咐道。
盈風點點頭,侍月卻道︰「公主就這麼算了?那西宮太過無禮,怎可步步退讓?」盈風勸道︰「侍月你莫急,公主自有打算。」
阿和溫顏笑道︰「我也不喜歡,可是最近變數太多,泰成宮還是不要卷入其中。如今陛下又忙,我們不要給他添麻煩。」
侍月心中卻想︰有些麻煩不是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幾日之後,太後宮傳來懿旨,說要在宮中設宴招待粟末公主。這位科沁兒公主已經來了數日了,今日才說招待,已然是怠慢了。太後那邊的下馬威做足,如今大約是看粟末一行人還算規矩老實,又看在陛下的面子上,于是這次決定設宴。
說是設宴,不過是家宴的規模,只請了四宮主位和幾位外府的王妃。元坤也沒出面,大約是也覺得此事棘手,干脆就躲了。阿和雖說了不出門,但既然是太後的懿旨,少不得要走一趟。
泰成宮一行人到的時候,西宮的人也正好趕到。听說瑩玉的身體已經見好,這次居然也來赴宴了。太後念在她大病初愈,特準她乘了暖轎而來。
薛尚宮扶著阿和下輦時,正看到瑩玉從轎中出來,她似乎又瘦了一些,但精神還算不錯。她身邊站著一個少女,年紀身量與阿和相仿,未著宮女服飾,只穿著一身素色衣裙,身上披著一件紅色斗篷,映得膚色潔白,楚楚動人。阿和一看那少女的裝扮,便覺得有些眼熟。仔細一想︰那件斗篷,自己倒是也有一件一樣的。
那少女見阿和打量她,連忙低下頭,有點怯生生地站在瑩玉身後。瑩玉抬頭看道︰「原來是公主到了。公主,舍妹不懂規矩,請莫要見怪。瑩玉代她賠禮了。」
阿和沒有答話,仍在上下打量那個少女。只見她的衣著、發飾,皆與自己平常有些相似之處,聯想到宮中人說起西宮最近總喜歡給陛下送東西,心里便明白了個大概。
薛尚宮察言觀色,代為答道︰「瑩玉娘娘大病初愈,還是先進宮去,免得風大再傷身。」
瑩玉含笑點頭,便舉步先行。那少女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見台階上還有積雪,輕聲道了句︰「姐姐小心……」說著,又微微側過頭,像是在躲避阿和的目光。
阿和正在出神,此刻她偏過頭去,正好發髻上一枚翡翠金釵顯露出來。阿和見了當下一驚,隨即無明業火涌上頭來。
那根翡翠金釵自己再熟悉不過,花式和模樣都與母妃贈與她的那支翡翠金釵一模一樣自從阿和在陽江畔收到金釵便片刻不離己身,平日也只佩戴這一兩樣飾物,正是宮里上下都知道的事她們,她們竟敢連這個都抄了過去
想到母妃和父王,阿和只覺得血涌頭頂,喝道︰「慢著」
瑩玉果然停下腳步,連帶著西宮所有隨從怔在原地。
阿和走上前去,站到那少女旁邊,問道︰「你這根釵,哪里來的?」
那少女嚇了一跳,含糊答道︰「姐、姐姐給的……」
阿和抬眼看向瑩玉,問道︰「此金釵的花紋樣式,乃大吳宮廷之物,你如何得來?」
瑩玉只覺得她問得一字一句都放緩了語氣,卻又帶著壓迫感。勉強笑答道︰「這是下人們獻上的,奴家不懂什麼大吳宮廷之物,只覺得好看,便隨便挑了這支給妹妹玩,怎麼公主不高興了?」
「撒謊。」阿和平靜的說道,從自己的發髻上取下金釵,道︰「此釵天下只有一支,乃是我父王托大吳宮廷御用金匠打造,送與我母妃做信物之用。這釵上的花紋,乃是大吳親王專用,釵柄的金印乃是端王府的印記。這樣來歷的金釵,我給你,你敢用嗎?」。阿和說罷,將手中金釵遞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直視這二人。
那少女對上阿和的目光,心中一驚,躲又無處躲,更不敢接那根金釵,連忙跪倒在地,拜道︰「娘娘恕罪小的無知,請娘娘責罰」
阿和又將翡翠金釵遞到瑩玉面前,問道︰「怎樣,娘娘如此喜愛我這根金釵,不惜命人盜用模仿,如今這根真的,你可敢收下?」
瑩玉听得此話,心中一緊,只覺得這位吳國公主的目光透澈逼人,仿佛要把自己看穿了一般。如此情形她似乎還是那般平靜自若,不高聲也不激動,卻比任何時候都讓人感到了她的壓迫感,出身皇家的公主果然非同尋常,甚至比郭氏、蕭氏更難對付。
瑩玉見自己的人都已經下跪謝罪,而那根金釵她也萬萬踫不得了,否則一旦泰成宮再追究起來,說自己竊用吳國皇室之物,那罪過就太大了。她連忙謝罪道︰「公主息怒。不過是下人不懂事,見公主戴得好看便學了去,乃是無心之過。公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就寬恕了這次不慎吧。」
阿和又看了她一會兒,直到瑩玉拱手行禮賠罪,她才說道︰「不慎就可以推月兌責任了嗎?無心犯得錯就不是錯了嗎?我雖懶得記規矩,卻也知道這樣說不過去。何為無心何為有意?以後誰再不慎再犯了錯,便推月兌是無心之過就可以被寬恕嗎?明明有錯,這樣說來倒像是有錯的有理了。」
瑩玉不成想還被她搶白了一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然遠處通報道︰「陛下駕到」她心中又一慌,腳下踉蹌起來,有體力不支之意。忙有幾名宮女搶上前來,呼喊道︰「娘娘您怎麼了?」「娘娘不要緊吧?」又有宮女跟阿和告罪道︰「娘娘請息怒,看在我們主子大病初愈的份兒,且緩一緩再說吧。現在外面還冷,不如移駕到殿內如何?」
阿和見此情形,微微皺了眉頭道︰「罷了,你們送她到偏殿休息吧,我要進去給太後請安了。」那幾名宮女如蒙大赦,連忙攙著瑩玉進去。阿和又想了想,再後面喊道︰「且慢。我還有一句話要說,此時不說,怕日後忘了。」
西宮的人只得停住腳步,等她發話。
元坤走近時,正見到阿和背對著自己,站在瑩玉等人面前一字一頓,擲地有聲地說道︰「公主這個名號,乃是大吳賜予,大吳的子民供養于我,我也對大吳有責任和使命,公主這個稱呼便是我與子民之間的約束。而如今,我嫁來北燕,乃是陛下的妻子,有泰成皇後這個名號,各位既非吳國子民,以後請不要再喚我為公主,請尊稱我為泰成皇後」
西宮眾人愣了片刻,見瑩玉已經閉口不答,佯作昏迷之態,只能代為答道︰「是,謹遵泰成皇後懿旨。」
這麼說來,這好像是自己的第一道口諭呢。阿和想了想,揮揮手讓她們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