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對我怒目相向。卻不是以前的冷淡疏離。
雖然有一些小波折，比如說他竟喜歡上卓羽，但很快便將他注意力引到了我身上來。這事說來不易，其實不難，他或許自己都不知道，他看著我的臉時，總是不自覺地恍神。以前總是嫌棄自己容貌有些女氣，此時卻慶幸生了這副皮相。
是我勾引了他嗎？就算是吧。
他什麼時候能想起來以前的事來，卓羽也說不準。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到那時，他或許會厭惡于我，但更大的可能是已經習慣了我在他身邊，就這樣繼續走下去。
這一賭，我怎麼都是賺到的。就算是最壞的結果，至少我也曾擁有過他。
那時甚至偷偷詢問過卓羽，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永遠也記不起來。算起來，他這十九年實在坎坷。六歲時遭遇大變，母親神志不清之下，差點用剪刀戳斷他心脈，並目睹母親自裁于自己面前，八歲獨自離家遠走異國他鄉，十年後回來又受到那樣殘忍的傷害。無論怎麼看，都不是好事。忘了……也不錯，雖然他也會再記不起曾經軟軟糯糯地喚我皇兄，記不起那相互倚賴的兩年，但至少以後我能守在他身邊。
卓羽卻說不能，若強行封住他記憶，必會導致顱內血脈不暢，血塊不溶則罷，一旦溶解後不被排除，浸入其他部位，恐有性命之憂。
那段時間，我很滿足，雖然一直懸著心。
就像現在一樣。
膝上躺著熟悉的睡顏，卻不是他。雖然兩個一樣讓我掛心，但現下心中想的，只是他。
他怎麼樣了？有沒有睡不好覺？他一睡不好覺，骨上的傷處便會發作。他那天走的時候，看起來很不好，照他的性子，定是徹夜難眠的，若真發作起來，少不得要熱水蒸浴，我卻下令不準人隨意進出抱影閣……
天哪，那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我怎麼現在才想起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急切地想要見到他。
小暉枕在我腿上，縴長的睫毛不安似地微微顫動著。呼吸卻平穩，應已睡著，略一思忖，輕輕拂了他睡穴。
天一直陰著，除了五天前那短短兩個時辰的陽光，沒再放過晴，灰沉沉的天壓得我呼吸緊促起來。
抱影閣外，侍衛盡職地守在院牆外，見了我來，高呼著下跪拜禮，我急不可耐地朝大門走去。
那天他站在我面前看著我將小暉擁在懷中時，我昏昏沉沉不知所措，整整五天沒見到他，我卻突然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一掌推開緊閉的大門，幾乎是朝閣樓跑著過去。
屋里安安靜靜的，挽月沒出來迎接，或許是在忙什麼。他不喜歡太多人在身邊繞來繞去，伺候的便只有挽月一個，雖不用洗衣做飯，卻也夠得忙碌。
他呢？在歇息嗎？抑制不住熱烈的情感，也不管會不會吵到他午睡。直接沖進了臥室。
里面像是幾日不曾打掃過一般，屋角依稀見得幾根晶瑩的蛛絲，床上的被子胡亂堆著，窗邊軟榻上的小幾不復光亮，指尖撫過，有一抹薄薄的浮灰。
心中猛地一沉，轉身走進隔壁小書房。
紙張平鋪在桌上，邊上還架著他最喜歡的那支翡翠白狼毫，筆尖已被烏黑凝住。
我木然拿起筆，看了半晌，突然毫無形象地高聲喚道︰「零，你給我出來！」
其實我並沒有把握零一定會在。兩年前送他回來的時候，我便看出零對他特別在意，所以才放心讓零來保護他。他走了，零說不定也會拋下他效忠皇族的誓言，追隨而去。
黑色的身影靜靜地單膝跪在我面前，低著頭平靜地說了句︰「請皇上降罪。」
「他人呢？」極力壓抑著心頭的怒意，厲聲問道。
「已經出了宮，不知去了哪里。」零依舊低著頭，額上的疤痕動了動，那是救他時留下的，本可用碧晶膏消除，他卻執意留下，時刻提醒自己不可懈怠。
「朕叫你把他守好，你就是這樣盡職的？好！好！好！」我怒極，冷笑著，卻也知再發火也是于事無補。事已至此，強自平息了心頭泛起的殺意，繼續問道︰「幾時走的？」
「兩天前。」
「應該沒走太遠。你即刻帶上所有暗衛，將人給朕追回來。若找不到，你自己知道該怎麼辦！」任務失敗的暗衛，只有兩個選擇，死在敵人手里，或者自己手里。兩年前念他拼死護主，為他破了一次例，這次卻是不可原諒。
零跪在原地，紋絲不動，腰背挺了挺，換了跪姿，由單膝變作雙膝，道︰「屬下拜謝皇上恩德！」說完，叩了三個響頭。
我怒不可遏，一掌打飛他刺向自己心口的匕首，咬牙切齒地吼了一聲「滾！」轉過身不再看他。
零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呆呆地看著攤放在桌上的那張紙，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墨點。
慢慢走過去，執起筆來，懸在腕上。他走時，是想要寫些什麼的吧？就像現在我這樣，懸在半空，不知從何說起。終于下了決定。筆尖輕輕落在紙上，卻發現已無話可說，淒淒笑著將筆放回，只留下了那麼一個小小的墨點。
他一個人去了哪里？怎麼不多給我些時間呢？
再抬眼時，已是落日時分。我竟怔怔立在他的書桌前，提筆懸腕，出神了整整一下午。長長吐了口氣，擱了筆，頹然轉身。
小暉倚著門，靜靜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直盯著我。
他什麼時候來的？是穴道自行解開了，還是我點他時他根本沒睡著？實在拿不準，那是心神不定，只是順手拂下，也沒再查探。
有些慌亂，卻覺得解月兌。
再定神看過去時，卻見他唇邊一抹淺笑。
「皇兄，你喜歡上他了？」
我只望著他，不願說謊，卻不敢回答。小暉的倔強像一層脆弱的薄冰，一踫就碎，那樣倔強隱忍地笑著，教我怎麼回答？
「呵呵……呵呵呵呵……」小暉不再說話，放聲笑起來，越笑越絕望，越笑越驚心，眼中神采淡去，最終只余下怨毒，狠厲又堅定，似是下了什麼決心。
隱隱覺得不妥，想要阻攔，「小暉，你……」話沒說完，他已消失在眼前。
我呆立原地，伸出的手才剛剛抬起，甚至沒來得及踫觸到他。
走了？他走了，小暉也走了？都走了？
突然之間，心頭怒火狂妄地燒了起來。
小暉走也就算了，他從來都是說走就走，可他怎麼能走了？他答應過我陪著我的，他怎麼能違背自己的承諾？就算那天傷了心，也不該如此輕易地背棄我！
幼時被背叛的憤怒又盤旋在我腦中，縈繞不去。從湛水關回來的路上，他也曾不經意間挑動了我心底潛伏的惡魔，那時我也失控了。我嚇到了他，怕他不能原諒，只能自己親手揭開心底血淋淋的傷疤。他說……他說。是女乃娘不該背叛我，是她不該……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前一片血紅，緊握的雙拳顫抖不已。
是的，是他不該！他不該違背自己的承諾，是他不該一聲不向就走了，是他不該這麼輕輕巧巧地就拋下了我，是他不該！
無塵……無塵！
我會找到你，一定會找到你。我說過，你再逃跑，我便拿鎖鏈將你鎖起來，牢牢禁錮在我身邊，哪里都去不得！
我會找到你！
一定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