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我所有的力氣都被從身體里抽離了去。
我還沒有達到能夠雲淡風輕面對他的境界，或許五年十年二十年後我能，但絕對不是現在。
纏綿病榻，百無聊賴，雖然昏睡的時間居多，可醒來卻是度日如年。我不能想他不願想他不該想他，可這房間里的所有陳設、所有景象，都和他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溫柔的、纏綿的、殘忍的、暴虐的……
他可知道，處在這樣的環境，我有多艱難才能不去想起任何一點和他有關的事？我就這麼艱難地熬過一日兩日、一月兩月，他卻輕輕松松地跑來我跟前，問我是不是要走。
呵……听說我要走？
我才剛決定要走，他就知道了，他听誰說？元烈絕對不會跟他說，還能是誰？
原來，一直有暗衛監視著我一舉一動。我太天真，竟然以為腳上沒了鎖鏈便是放手的意思，哪曾想時時刻刻都沒月兌離過他的掌控。
可是，就算我一直大意未曾發覺有人窺探在側，元烈整日進進出出卻是定然知道的，他又為何從不曾提醒我？
……哦，對了，這是人家的地盤，就算知道被人監視，又能如何？怪只怪我自作孽不可活！元烈都說了留我一個人在這不能放心，我還非發著脾氣逼走他。
現在，怎麼辦？
他若不讓我走，我實在是沒把握走掉的。莫說門被他擋住，我已失了先機，便是僥幸出了這道門，以我現在體力，也是支撐不到逃出宮城的。
我這邊思緒翻騰，那人又走近了幾步，看見桌上已經打好的包袱，有些愕然地挑了挑眉，發現事實跟他的情報有些許出入。他得的消息是元烈先去西厥然後再來接我，卻不料我騙了元烈，自然也騙過他派來監視的人。
可惜我還是慢了一步，要是我再稍微強壯一些，沒有坐下來歇那一口氣，或許……已經逃出去了吧？
他一手垂在身側，一手輕撫著被當作包袱皮的錦緞，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細長的眸子黑沉沉的，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自認沒有和他對峙的本錢，垂下頭躲開他目光。
這一回，怪不得命運多舛，是我心智不堅，到了這般境地還對他存著期盼，以至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我以為，縱然他只當我是替代，糾纏了這麼久總該有些感情的，我救了他的心上人，他會大發慈悲放我自由。其實我早該看清，他那時忍心折磨我到極度衰弱，又豈會因這當胸一劍有些許心軟？
閉上眼，慘淡地笑笑。我不會再讓元烈來救我一次了！若再一次被他看見難堪至極的場面，我還有何面目存活于世？……事實上，我現在已經不能面對我自己了。
門外有人跪拜在地，低低呼著「皇上！」
他心不在焉地揮揮手，幾人提了食盒進來。桌上的包袱沒人敢動，他手還按在上面呢。幾個宮人不知所措地相互看了幾眼，將碗碟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空處，又從食盒暗格拿出備用的一副碗筷擺上，躬身退出。
那一聲皇上叫得我有些恍惚，抬起頭看了看他，忽然神經質地笑起來。這個人，是他們的皇上，是端木暉的兄長，也是他的情人，可對于我來說，算是什麼？
仇人？是恨他，可又不純粹，還糾纏著其他的什麼，以至于不能恨到想要他缺手斷腳痛失所愛死無全尸的地步，反倒希望他和他的小暉甜甜蜜蜜恩恩愛愛，順便大發慈悲放我一條生路，從此不要再記著還有我這麼個人。這樣，應該算不上是仇人吧？
情人麼，或許曾經也算是，但現在絕對不可能是這種關系。
至于親人，呵，他怎會容忍他的小暉被不祥之名玷污？要被他知道我是端木暉的孿生弟弟，只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我滅口。
……這樣看來，大概還是更像仇人一些吧。
這個讓我心尖發疼的仇人突然開口說道︰「既然這樣，那吃過飯再走吧。」
我還在想著他殺不殺我的問題，他卻突然說讓我走，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傻愣愣地瞪著他。他見我不動，斜斜挑起眉扯著唇角調笑道︰「怎麼？架子這麼大，還要我過來扶你？」原本醇厚的聲音听起來有幾分生澀。
太明顯的故作輕松，實在惹人懷疑，不知道是不是在耍什麼花樣。還有，他說的走，是真放我走，還是送我上路，我猜不出，只能吃過了飯等著結果。
慢騰騰地站起來，繞到他正對面的位置，他眼一眯，不以為然地拉了凳子過來，緊挨著坐下。我僵硬著身體往旁邊挪了挪，根本不看桌上湯菜，抓了筷子直接扒飯，只盼快些用完了午膳是死是活給我個痛快。
才扒了兩口，碗里放進一塊挑淨了刺的魚肉。喉頭一哽，眼眶漲熱，險些落下淚來。他剔魚刺的速度極快，是在我還被當作端木暉時練出來的。可現在，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抬眼看了看他，他正專心致志地對付另一塊魚肉。
咬著牙逼回眼淚，仍是埋頭只扒白飯，那塊沾著湯汁的魚肉涼在碗里絲毫未動，是因為感冒怕腥還是舍不得，我不太清楚。
輕輕推開碗筷，示意用完了。
他看了看我碗里，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大半碗的剔淨的魚肉，縴長睫毛垂著閃了閃，輕輕笑了下，站起身飛快朝門外走去，匆匆拋下兩字。
「不送！」
原來……如此。
苦苦盼求的自由倒也還算輕易到手。一直提著的那口氣一散，才發現自己搖搖欲墜幾乎站立不穩。
但不能再耽擱，夜長夢多這道理我還懂。撐在桌沿上深吸了幾口氣，伸手去抓邊上的包袱。
手才剛踫到，眼前一花，只覺一股大力撞來，下意識要掙扎，雙臂卻已被牢牢鎖住。
是剛走的那人，又風風火火地折回，沖過來將我緊緊箍在懷中。「塵兒，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聲音低沉破碎，攜著風雨之勢。
身體被擠壓得發疼，卻覺釋然。從他說吃過飯再走開始，一連串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始終不解，現在卻終于徹徹底底輕松了，甚至低低笑出聲來。
我就奇怪怎會這麼好說話，原來是膩了強硬的手段，改玩懷柔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