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她以為的改變命運嗎?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元初一的心頭充滿了難以撥散的困惑與迷茫,數年間的種種在她眼前交疊出現,她看到自己每天都計算著葉真的死期、每天都擔憂著自己的未來、每天都極力地隱藏自己的懦弱,一刻也沒有停止。
長長、長長地吁出口氣,元初一抬起頭,只見滿天星光瑩瑩閃爍,她怔了怔神,沒想到隨便一坐,居然坐了數個時辰。
該回去了。
元初一無悲無喜地活動著麻痹的雙腿,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失意茫然,總有盡頭,她不可能永遠游離于生活之外,始終都要回歸到現實之中。
四周看了看,全然陌生的景致,元初一不由苦笑一聲,真是自找麻煩!她走到附近一家正要關門的食肆詢問方向,才知道自己竟一路走到城東來了。其實這里離盼君樓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遠,如果以腳力計算,大約一個多時辰的路程,想來她過來的時候心煩氣躁,也不怎麼看路,應該是沒少繞圈子,才會走了那麼久。
推辭了熱情的店家想要幫她找車的舉動,元初一沿著正確的方向緩緩而行,她沒辦法擺月兌現實,卻可以選擇,讓現實來得稍晚一些。
不停地走了半個時辰,眼前的景物已有些熟悉,元初一依著記憶從街角轉過,終于看到了她平日里常常經過的大街,她便不再往盼君樓的方向而行,調整方向朝合慶園而去。
從這里回合慶園估麼著還要半個時辰,元初一此時才有點後悔為什麼拒絕那店家的好意,不過她仍是不急不緩地,在月色映照之下,從從容容地走著,直到經過一個點著長明夜燈的園子前,她住了腳,回轉身子望向遠處燈光不及的陰暗之處,開口道︰「我到家了,你想跟我到什麼時候?」
有人跟著她。並非是偶然的同路而行,有幾次她刻意放緩步伐,身後的腳步聲也跟著放緩,她疾行,身後之人也加快腳程。
等了一會,陰暗處並未有人回答,元初一沉聲道︰「你再不出來,我要喊人了。」
遲疑著,一個修長身影慢慢走近了些,微潤的空氣中混和了淡淡的松枝清香,月光的寒涼灑在來人身上,為他蒙上一層虛幻的光芒,整個人都顯得模糊了,唯有那漆黑的雙眼如同寶石一樣難以隱藏,清潤華美。
他止步于十步之外,「葉夫人,受驚了。」
听著那清朗淡泊的聲音,元初一錯愕地朝前走了幾步,直行到那人面前,「韓裴?」
韓裴仍穿著那件青色的衣裳,長發盡數束于腦後,干干淨淨地立于月色之中,頎長秀美。他手里提著一個食盒,另一手則拎著兩個藥包,若不是時間地點都不對,元初一會以為他是出來給可憐的何全尋食抓藥的。
「你跟何全住在這邊?」元初一雖然心存疑惑,但她沒理由懷疑韓裴會跟蹤她。
「不。」韓裴從容不迫地微一搖頭,「葉夫人既平安到家,韓某就告辭了。」
元初一萬分詫異,「你真的是在跟著我?」問罷見韓裴神情坦然地點頭承認,不由莫名,「為什麼?」
韓裴輕抿唇角,目光澄澈,「一個女人,走夜路,難免危險。」
元初一怔怔地盯著他,半天忘了說話,直到韓裴再次提醒她進府,她才訕然地模模鼻子,「我家還遠著呢。」
韓裴看著元初一轉身繼續前進,又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燈火映照下的朱漆大門,心下微嘆。
何全,你再等等吧。
听著身後再次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元初一的心里不知為何變得極為踏實,清冷的夜路似乎不再難行,半個時辰的路程,她竟不覺疲累。
遠遠地已瞧見了合慶園的輪廓,元初一慢下腳步,待韓裴趕上她,以目光相詢時,她指了指前方,「這回真到了。」
韓裴便停下腳步,等候元初一離去。
元初一卻不急著走,她站在原地屈了屈膝蓋,緩解一下腳部的酸痛,一邊隨意問道︰「你是在哪踫見我的?」
韓裴微微遲疑了一下,吐出三個字,「盼君樓。」
元初一先是一愣,繼而有些不敢置信,「從盼君樓起,你就跟著我?」從那時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五個時辰。
韓裴貌似也十分無奈,他睨著元初一,輕輕道︰「你,沒讓你的侍女跟著你。」
換言之,如果當時竹香沒那麼听話地停下,而是追上來,韓裴就不用跟過來看著她了。想到自己當時的狀態,元初一微有難堪,不過她故做輕松地笑了笑,「那你也看到那場好戲了。」
韓裴久久不語。
元初一苦笑。雖然她與韓裴只有幾次交住,但對他的性格多少也有些了解,他不說無用的話,所以眼下的情況,要麼他是不想說話,要麼他是無話可說,現在明顯是後者。
「清者……自清。」
元初一略帶訝色地看向韓裴,沒想到他也會安慰人,又轉念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笑了笑,「你說的對,所以我不會逃避,又回到這里。」說到這,元初一心下微酸。
又回到這里,是因為她無處可去。
趙熙那個瘋子見到老爺子,止不定會說什麼胡話,或許他興致一起,干脆承認他就是奸夫也不一定,所以再回葉家,面對的無非是兩個結果,極好或極壞。這個結果是她無法預測,她想,既然決定權不在她,那就听天由命吧。
雖然元初一面上帶笑,可眉目中的消沉自嘲卻是清晰可見,韓裴淡淡掃她一眼,神情自然得像是根本沒見過那麼一場熱鬧盛大的捉奸戲碼,更別提什麼安慰的成份,他好像只是說出事實那樣平靜,「消極,也是一種逃避。」
風涼如水,月光寂寂,元初一眼睫微垂,盯著腳下被拉長的兩道影子悵然良久,而後她抬眼,眸中神彩復現,「你……說的對。」
疾步走進合慶園的大門,元初一並沒有馬上離開,漆朱描金的大門緩緩關上那一剎那,她見到遠處那個頎長的身影終于轉了身,提著食盒與藥包,緩緩離去。
「二少夫人,還有事嗎?」。門房見她似在怔神,問了一句。
元初一搖搖頭,又見那門房已不是之前給葉彥通風報信的那個,心中隱約有些明白,「公公早回來了?」
那門房一拍腦門,「對了,老爺特地吩咐請二少夫人回來馬上去見他。」
一個「請」字讓元初一的心徹底落了地,看來她運氣不錯,趙熙還沒瘋到自認奸夫的地步。不過,元初一並沒打算馬上去見老爺子,而是直接回了攬月居。
她走得很慢,有一些事情,她需要慢慢想通。
經過了一天的休息,葉真早已清醒過來,元初一進門的時候,他剛喝完藥,見了元初一,他頗不自然地笑了笑,而後起身,「我這就回廂房去。」
元初一沒有攔他,待他下了地,元初一才坐到床上,倚著床頭問︰「今天的事听說了?」
葉真的動作滯了滯,最後披上衣服,坐到桌邊,面有難色地點了點頭,「我……沒想到……」
元初一抬手止住他的話,「你沒想到的事有很多,我正想告訴你一則,不過在那之前,我要你老實地告訴我,你與趙熙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聞言,葉真的目光閃了閃,他移開視線,但只過了一瞬,便又重新對上元初一的雙眸,眼中帶著渴望解月兌的坦蕩。
「我與子悅……」他微頓一下,「是趙熙,我五年前隨五叔去京城時偶然結識了趙熙,他……很奪目,很刺眼,就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所有人都被他的光彩壓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毫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初一,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樣子。」他澀澀地笑了笑,「在他面前,我就像一棵枯草,向往他,卻又自卑得怕被灼傷……」
種種往事被葉真緩緩道來,細小到哪怕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敞開心扉,訴說他與一個男人的過往,元初一靜靜地听著,心中糾結的謎團終于散開。
葉真一直是個自卑的人,他為自己的癖好而痛苦,脆弱敏感得連直視他人都做不到,直到他遇到趙熙,一個與他截然相反的人,一個不顧世俗目光,將一已之好堂皇公告天下的人。如他所說,趙熙是太陽,是他日日仰望、無比艷羨的太陽,太陽的一切他都想追逐,他對太陽產痴迷傾慕,可太陽的眼中,從沒有他的出現。
「離開京城,我以為這輩子再見不到他了,我痛苦得……幾乎想死。那時……爹又逼我成親……」說到這,葉真眼中浮起真切的歉意,他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我沒想到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他對我……似乎有些不同了……」
看他眼中的迷茫揮散不去,元初一笑笑,「那是因為你不同了。」
葉真面上閃過一絲了悟,他定定地看著元初一,微有閃神,「我不同,是因為你。」
元初一淡淡地一笑,繼續自己的問題,「你現在對他是什麼感覺?仍然傾慕?」
葉真沒有逃避,他認真地看著元初一,不用言語,目光已然說明了一切。
元初一長長地吸了口氣。
原來如此!
仔細想想,上輩子她唯一的一次見到趙熙,是葉真在府中設宴,那是葉真第一次主動去做一件事,她至今還記得當時他隱忍的興奮與激動,在此之後,趙熙再沒出現,而葉真,則日漸萎靡,直至枯萎。
元初一萬沒想到,葉真死于相思成疾,與任何人無關。原來由始至終,她都選錯了敵人。這就是命運的捉弄嗎?
「他並不是一個值得傾心相付的人。」元初一輕輕地說。
葉真苦笑,「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他知道我的感情。」
「要是他已經知道了呢?」提起這個,元初一略帶不安,她慢慢將趙熙提出的賭約全盤托出,看著葉真悵然怔忡的表情,她無奈地笑了笑,「葉真,你必須要選擇了。是選擇他贏,還是我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