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屋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一身藍色盤補服,腰間系著一塊長方形的小牌,小心地扶著捂著心頭不住咳嗽的妻子,到了診台前。
阿蓮細細地打量著這位婦人,臉色紅潤,眼神卻是黯淡無光,眉擰成了一團,一手緊緊地握著心口,一手拿著一塊手帕掩著嘴不停地咳嗽著。只是,嗆得這般厲害,卻不見額頭上有多少汗珠。
腦中飛快地回憶著關于咳嗽的各種病癥,卻听到身前的許大夫撫著山羊胡子開口了︰「請問你哪里不舒服?」
婦人剛要回答,胸口突然有塊痰又卡在了那里,掩著嘴漲紅了臉嗆個不停,那男子見狀,一面用手拍著她的後背,一面替她開了口︰「我家內人咳得厲害,想這樣咳地喘不上去說不出話的,一個時辰里也有好些次,我在旁听到了,心里都替她發緊。」
「哦,對了,還有就是心口也疼得不行,晚上更是睡不好覺。」男子緩了口氣,看著許大夫,懇求著道,「許大夫,我知道您的醫術在這一帶也是出名的,給我們治治,把這毛病給壓壓下去吧。隔壁那巷子的李大夫不行,我本來想著離家近點,就去了他那里,沒想到,治了十來天,也不見好,我瞅著,這病,還越來越重了呢。」
許大夫淡淡地點點頭,將脈枕往她面前移了移,那婦人連忙將手擱好。
「可有受涼著風?」許大夫一邊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她的腕上,一邊開口詢問道,「吃飯可好?二便可好?」
「前陣子在風口里走了一遭,就開始咳嗽,後來去了李大夫那里,吃了幾劑,但也一直沒怎麼見好,前兩天,身子就冷冷熱熱地犯起了哆嗦,咳的時候胸口就疼,像是要把心都咳出來似的。」
婦人撫著胸口,略微平息了一下呼吸,又道,「咳成這樣了,也就吃不下什麼東西,二便也有些不大好,好幾天沒有了。」
許大夫應了一聲︰「吐舌讓我看看。」
聞言,婦人「啊」的一聲張開了嘴,阿蓮踮著腳,在後面觀察著︰舌苔微黃水潤,舌質色淡。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看她的臉色、二便等癥狀,表現的是一派熱象,按理舌質應該很紅才對,怎麼反而色淡呢?
這麼想著,便將視線停在了那三根手指上,不知她又是什麼脈象了。
那邊,許大夫已經收回號脈的指,回頭對阿蓮道︰「你去試試,看她的心口到底哪兒最疼。」
「恩。」阿蓮依言走上前去,暖暖地笑著,「夫人,按到哪兒疼了,您便應了一聲,成麼?」
「這是……」夫妻倆疑惑地看著許大夫,後者卻是語氣淡然︰「阿蓮在我這兒學醫。」
兩人點點頭,那男子開口道︰「麻煩阿蓮姑娘了。」
阿蓮彎了彎眉,手微微弓出一個彎度,五指並攏,用食、中、無名三指輕輕地撫上夫人的胸口,如波浪一般上下起伏著,由外向里,由上往下,依次輕按著,嘴里一處一處地問著︰「這兒疼麼?這兒?這兒?……」
「不疼,不疼,哎喲……」當按到心下膈上的交界處,那婦人突然叫了起來。
停止了那上下起伏的按壓,指目在先前那痛處停下,緩緩用力。
「痛,痛……」婦人忍不住連連叫了起來。
阿蓮收了手,模了模她的額角、鼻唇溝、下巴,眉微微一蹙,旋即松開,又握了握她的手指尖,轉頭對許大夫道︰「心下膈上處疼痛,按之更甚。但痛時身上也無汗,十指不溫發涼。」
許大夫贊賞地笑了笑,又問那婦人︰「除了心口,還有別的地方覺得疼的嗎?」。
婦人伸手模了模肩後面,答道︰「腦後勺也疼,渾身的骨頭都不舒服。」
許大夫點點頭,搖著腦袋咬文嚼字道︰「面赤,咳嗽,胸痛拒按,二便難行,此乃肺熱壅滯之象,當用清熱宣肺之法。阿蓮,你可知當用何方?」
說到後面,又生出了幾分教導提點之心。
阿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是皺著眉提出了疑問︰「許大夫,如果是肺熱壅滯,為何舌淡,為何無汗?」
說著,又抬眸問那婦人,「你咳嗽的時候有痰嗎,痰是什麼顏色的?稠不稠?」
那婦人愣了愣,抬頭看了眼自己的丈夫,見後者沉吟著點點頭,便遲疑地開口道︰「白的,死黏死黏的,里面也混著些黃的,也很稠。」
「那痰啥樣子的?」阿蓮連忙追問道,「你嘴巴干不干,喝不喝水的?」
「干,不過我不想喝。」婦人想了想,又道,「那個痰,看著跟魚泡挺像的,具體我也說不好。」
隨著問題的一步一步深入,許大夫的神色也越來越凝重,問到了這里,忍不住驚道︰「風寒在表,內有痰濁!」
阿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模著耳朵訕訕地道︰「那個,我也是瞎問的,書上說,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問問的。」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多說什麼,便提起筆寫了一張方子,遞給那婦人︰「一日三劑,水溫服。」
見許大夫如此,阿蓮反而不安了起來,左手用力地剝著右手拇指的指甲︰自己先前是不是唐突了,竟然當著病人提出了異議,這不是掃他的面子嗎?
想到這里,阿蓮的心更加慌了幾分,萬分後悔自己先前的話。
送走了那對夫婦,許大夫斜眼看了看局促緊張的阿蓮,心中好笑,臉上卻還維持著那古板的樣子︰「知道錯了?」
「許大夫,我再也不會了!」阿蓮連忙表態道,「以後,我保證不亂說話,不亂動手,保證不再惹禍犯錯了!」
阿蓮的語速又快又急,生怕自己說得慢了些,許大夫就不讓自己跟著學醫,又把自己打回原形了。
「那你先說說你錯在哪里?」許大夫自然猜出了她擔心惶恐的原因,臉上的弧度略微柔和了些,只是,滿心擔憂的阿蓮卻沒有留神。
阿蓮低著頭,顫著唇答道︰「您給人看病的時候,我不該插話,更不能指手畫腳的。」說到後面,那聲音已經輕得跟蚊子叫似的。
「在你眼里,老夫就是這般迂腐之人?」許大夫哼了一聲,「行醫之人,志在懸壺濟世,並不在名利之中。先修醫德,方能習醫術,而你的心卻在術這小道上,而丟了德這個大道。」
阿蓮低著頭,默默地听著,末了,才輕輕地開口︰「許大夫,我知道錯了。」
許大夫的聲音還是淡淡的,似乎先前那番話並非出自他口一般︰「錯了,就該罰。」
阿蓮恭恭敬敬地朝他彎腰鞠了一躬︰「我回去抄《雲氏醫典•問心篇》。」
「恩。」許大夫應了一聲,欣慰地看著那挑開簾子到隔壁小屋抄書去的少女,行醫之始,當先問心,若無救人之心,不如不為醫。
此女,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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