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漆黑的路途里匍匐了好久,才掙扎出一絲光明。
華裳大汗淋灕的猛然坐起身,揉了揉眼,差點錯覺是回到了華府里。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只不過……看了一眼對側素紗飄拂的門框,再瞅了瞅自己面前的那一排穿成串的珠簾,華裳暗自猜測,自己大概是被挪到了隔壁的暖室吧?
心里頭正想著,不言不語的小丫頭就掀了簾子進來,坐在她的床沿,二話不說就把手把上了她的脈搏。
良久,才微微一笑,像是春日里新開的蓓蕾,五指輕擺,比劃給她一個安心的手勢。
華裳顧不上自己的事情,驚訝的開口︰「你是啞巴?」
小丫頭點了點頭。
雙手攥了攥衣服底下的被褥,華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問她在這里多少年了?問她伺候二少爺多長時間了?還是問她,這麼多年里,她一個啞女,如何跟二少爺過了那麼多漫長的日夜?
嘴里莫名發澀,華裳起身撇開被子,就要下來穿鞋。
小丫頭不提防她有此招,慌了一下,才一把拉住她的手,滿眼困惑。
華裳強撐著笑開︰「沒事,我剛才只是因為新進來,不太習慣而已。那個飯……還在二少爺房里擺著,我去看看。」
小丫頭雙眸清亮,擺了擺手︰二少爺已經吃過了。
華裳有一剎那的驚訝︰「吃過了?誰喂他吃的?」
小丫頭指了指對面的素紗內室。
華裳無語,是他自己吃的嗎?可是,方才他看過去似乎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啊。
到底是在小丫頭無聲的阻止里穿了鞋子,華裳忍住驚嚇後遺留下的頭疼,快走了兩步邁進去。
床頭邊緣,那個瘦弱的人,可不就是一口一口勉力的挖著碗里的米飯?
鼻尖驀地一酸,華裳不知為何就想到了小的時候。
那年娘親剛走,府里的人忙著置辦娘親的喪事,爹爹又沉浸在悲痛里無以自拔。二娘身子不好,她和二姐華香差不多都是懵懂無知的年紀,二娘就一手攙了二姐,一手抱著她,也是這樣強撐著坐起來,喂飽了她再喂二姐。唯有三哥華衣,硬裝成男子漢,自己捧著大碗,一面掉著淚珠子一面小心的往嘴里扒拉著。
縱使酒足飯飽,然而那時仍覺得淒涼。
輕手輕腳的走了過去,華裳忍著哽咽,笑問道︰「二少爺,奴婢伺候您吃飯可好?」
也許是她的錯覺,這番話說完之後,二少爺的目光里竟劃過一絲惶恐,端著碗不吭聲的收緊了手臂。
伸出去的手落了個空,華裳不死心的再接再厲︰「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有問題。現在,能讓我伺候你吃飯嗎?」。
她的語氣里前所未有的誠懇,然而就是這樣,也仍未能打動那個少爺。
頹喪的坐在床沿,已經過了三天了,她與二少爺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問他什麼也不說,端了飯他就吃,打了水他就洗,乖巧的讓她都錯覺,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只披著人皮的貓或狗,隨便別人憐憫一下都能自顧自活下去。
華裳靜靜的坐著,再次看著他一點一點咽著飯粒,直到噎住,咳嗽起來。
手忙腳亂的尋了手帕給他擦去嘴邊的殘渣,她輕聲嘀咕︰「畢竟還是一府的少爺,我以為是榮寵倍至,哪知卻是任由生死,簡直過分。」
屋子里靜的駭人,知曉沒人回答自己的話,華裳干脆一股腦兒說下去︰「喂,你在這里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低垂的頭沒有聲音。
華裳忍著心酸,又問了一句︰「你爹……我是說樓丞相,大概多少天見你一次面?」
放在被子上的手幾不可見的動了一動,華裳細心看了一眼,四根手指?
「四天才見你一面?」
蒼白的腦袋搖了搖。
「四十天?」
依舊是搖頭。
華裳不敢相信︰「難道是四個月?」
陰晦的面容現出幾縷遲疑,片刻才點頭。
華裳思緒萬千的緩緩收起十指,四個月才見一次面?樓丞相,你干脆當沒生過這個兒子好了。說什麼二少爺病重,急需命硬之人沖喜,好歹你也拿出個沖喜的樣子吧?現在算怎麼回事?堂而皇之的登門拜訪把她娶回來,然而再堂而皇之的立個牌位,讓她當寡婦嗎?
簡直是士可殺不可辱。
憤恨的咬著嘴唇,華裳強行掰過樓二少的臉,直對著自己︰「說,我好不好看?」
被她嚇得一個激靈的樓二少,糊里糊涂的點頭。
華裳呼了口氣︰「那麼,我這些天對你好不好?」
「好。」暗啞的嗓音輕頓。
華裳狠了狠心,當堂拍板︰「那麼,讓你爹去我家下聘吧。」
「嗯?」臉色更加慘白,樓二少驀地睜大了眼,看著她如同看著一個怪物,「姑娘,我有病。」
「我知道你有病,沒病我才不稀罕。」
「我活不了三五年。」
「我知道你活不了三五年,只要在你活著的時候听我的話就行。」
「可是,姑娘,我……」
「我什麼我?」不耐煩的將他幾度起身掀開的杯子蓋好,華裳理著額前的亂發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知道開封有個華夫人吧?我就是。你爹前一陣子派了女乃娘去我們家提親,我沒當場同意,跟她說要考察你一段時間。現在我覺得考察的差不多了,就是你了,今天怕是來不及,明天,你明天讓人去我們華府下聘,就說我答應了的。」
她一席話說得又快又急,樓二少茫然的看著她,聲若蚊蠅︰「你為什麼不嫌棄我?」
「嫌棄?」華裳低低的冷笑,「我憑什麼嫌棄你?作為一個克死了三個未婚夫的人,別人不嫌棄我就謝天謝地了。再說,你也不是傳聞里說的那麼不濟,至少,還活著。」
樓二少怔了一怔,看著她頭頂的發絲,唇角挑了一挑,像是于無盡深淵里尋出了一絲希望。
「敢問姑娘芳名?」
「華裳。」
華裳似乎很驚訝他肯這麼主動地開口,神情僵滯了一下就隨即轉過彎追問︰「對了,照看你這麼多天,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我叫……「樓二少的目光略顯訝然,望向她的身後,華裳隨著他一處轉頭。
隔扇大開處,衣冠楚楚的樓管家,正搖著紙扇,笑靨如花。
不知為何,自他進來的那刻起,華裳就覺得心里猶如裝了七八只小兔,砰砰跳得頭皮發麻。沉著聲看著樓刃瓷一步一步走到她與樓二少的面前,華裳少不得起身道了萬福︰「樓管家好。」
「好,簡直好極。」樓刃瓷閑適自若的坐在她方才坐過的位子上,玉骨紙扇磕著手掌,仄仄有聲,「不知刃瓷唐突到訪是否打擾了二少爺?」
樓二少輕緩的搖頭。
樓刃瓷薄涼輕笑︰「那麼,就是打擾到你了,花娘?」
華裳舌尖一痛,登時開口︰「若是二少爺都不嫌打擾的話,我又豈敢說打擾?」
「那就好。」樓刃瓷仰頭看著月白牙帳,「沒打擾我就小坐一會兒,陪著少爺聊聊天。唔,這帳子好像已經髒了不少呢,花娘,你能拿出去洗一洗嗎?」。
帳子髒?華裳白淨的面龐微微扭曲,前天才換的新帳子,這會子就髒了?
然而看著他不像是開玩笑的表情,華裳只得搬了椅子,撤去四角的立柱,將帳子拆卸下來,抱著欲走。
偏偏樓刃瓷還在她背後多嘴一句︰「關上門,謝謝。」
砰的一聲,華裳咬著牙甩門出去。
唇畔的笑隨著那一聲響,悄悄隱沒蹤跡。
若有似無的嘆息在房內響起︰「她已經很好了,二少爺你就不要再執迷不悟,試探下去了。」
低沉的聲音無端發苦︰「我知道,所以才想更放心。」
而窗外,被捂住了口鼻摟住雙手的小丫頭綠萼終于不再動彈,凌亂的綢緞散落一地,仿似天邊盛開的雲霞。
抱著帳子的華裳莫名打了幾個噴嚏,抬起頭看了看天邊,最後一絲光亮也沉沒在烏雲堆里,又是一場雨來急,也不知這帳子曬不曬得起來。
無奈聳了聳肩,心里頭想著剛才的告白,華裳頓覺身上的擔子輕了不少,就這麼著了吧,嫁一個肯听話的總比嫁一個不听話的好啊。
微覺唏噓,華裳邁下台階,卻突覺腳下一空,殘留的記憶里便只剩一下一雙繡彩蓮紋錦緞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