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駕之上,唐明煌的唇角幾不可見的輕挑,似笑非笑。
伸出去的手仿似悵然的收回,華裳只听他嘆息著說道︰「容兒這是何苦?不過是三兩賤婢,不值得你如此。」
華裳吃了個啞巴虧,只得寒著臉低垂著頭細聲說道︰「著實是小女的疏忽,皇上若要真是懲罰,便懲罰小女吧。」
清晨的風稍帶些涼意從她周身吹拂而過,寬大的袖擺翩飛若蝶,看的唐明煌眼眸中的精光漸漸熄滅下去,只余了眉梢的一點笑痕。
冷眼看著皇上的御駕已經出了承德宮,華裳半邊身子都軟了下去,緋荷在她身側忙忙扶住,輕聲道︰「奴婢謝夫人恩典。」
「恩典?哼!」華裳不住冷笑,「你真是傻,要不是我,你們何嘗會受這份罪?」
緋荷苦笑了一聲︰「夫人,奴婢身如螻蟻,生與死都是主子一句話的事,至于是哪個主子又有何區別?倘或方才夫人有心降罪,由得皇上賜死了奴婢,奴婢也不敢多言。可是夫人寧肯自己擔著罪責,也保的奴婢等人苟安,這便是大德了,奴婢萬死報答不了夫人的恩情。」
「好古怪的想法。」
扶著她的肩膀站起身來,示意連珠等人都跟上來,華裳才失笑道︰「你當真以為皇上剛才是要責罰你們?他不過是做個樣子給我看罷了。我不去請安,他就殺了你們,這跟殺了我有何區別?只不過是一個身死,一個心死而已。你也別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等會兒跟連珠她們說說,這個人情就當我欠你們的,咱們兩清了。」
「緋荷代她們謝過夫人。」淚痕未干的含著笑,緋荷又問道,「夫人,那麼這會子咱們該往哪兒去?」
「還能往哪兒去?」華裳不耐嘟起了嘴,「沒听剛才皇上說嗎?他上早朝忙得很,希望我在德安宮好好呆著,等他下了朝再說。」
緋荷笑了一笑︰「既是如此,夫人,咱們就回德安宮吧。早膳還沒用,奴婢這就回去著人備下。」
「那麼急干什麼?等會兒回去一起吃吧。一大早就把人折騰起來,就為了給他磕個頭,真是煩死了。」
低頭哀怨了幾聲,沒顧及身後一串哭笑不得的面龐,華裳想當然的甩著袖子回了德安宮。
用完早膳,日頭已差不多升到了院子里。
八月的天氣,正是驕陽如火的時候。天青翟衣好看是好看,然而內里搭配的衣衫竟至三層,實在是熱。
華裳撲扇著玉指,拈了司膳房送來祛暑的冰鎮蓮子羹里頭的一塊殘冰,放在嘴里含著,歪斜著身子月兌下半邊衣袖,叫來連珠說道︰「快給我重拿件衣服穿吧,這一件差點沒把我熱死。」
連珠笑著放下手里的活計,轉身去紫檀木雕花的屏風後頭取了一件薄紗出來,說道︰「這件撒花煙羅衫,乃是宮中上等的貢品,觸體生涼,素昔只有貴妃品階可以穿著。因為夫人未入玉牒,太後娘娘吩咐,是照著樓貴妃的身量裁制的,也不知合不合夫人的心意,暫且先穿了吧。」
「這麼貴重嗎?」。
華裳含著冰塊,舒適閑散的眯著眼,伸手模了一把衫子的下擺,當真薄如蟬翼,比大哥從關外搗騰進來的素紗還要清涼。
連珠伺候著她換了衣服,華裳看天氣那般的熱,屋里頭灑掃的宮女也個個香汗淋灕,存了好意,擺手讓她們都去找個涼快的地方呆著,不要在屋里頭轉來轉去的,省的看見心煩,更添燥熱。
緋荷明了她的心思,跪謝了一番,帶著宮女們自行去納涼,獨留了連珠和紅杏在屋里頭看護著。
因是臨近正午時分,離用膳還有好一陣功夫,外頭唐明煌又還沒有下朝,華裳在屋子里左右翻看了一遍,也沒尋出什麼新鮮的玩意來,干脆趴在桌上小憩。
連珠怕她熱著,拿了團扇一下一下的輕扇著,紅杏在一邊將新送來的西域葡萄全湃在了玉石碗中,拿了碎冰鎮著,只等華裳醒來再行嘗用。
門口垂頭站著的小太監張順和趙喜,都是太後身邊撥過來的,也算是有些玲瓏心思的人。眼見著華裳雖然性情怪癖,然而對待下人的心地卻是至善的,不禁懶散了幾分,合了眼在廊檐下直著身子小睡,連廣陵宮的鸞駕到了眼面前兒都不知道。
還是廣陵宮的管事嬤嬤上來劈頭蓋臉的打了一巴掌,才將他二人打醒,忙不迭的跪下請安。
眼角處僅可見裙衫上的銀紋繡百蝶的度花圖案在盤旋打轉,嬌媚的女子垂下鳳眉哼了一聲,抬腳繞過張順和趙喜,搭著貼身婢女的胳膊直往殿里走。
華裳猶在夢中,連珠余光瞥見有人進來,剛想示意來人止聲,然而一轉頭卻嚇個半死,慌張的將扇子藏于身後,一面拉著紅杏跪下去,一面捅了捅華裳的後背,朝著來人道了聲萬福︰「給貴妃娘娘請安。」
樓貴妃姝顏僵硬,冷冷的瞪向還在桌子上伏案而憩,穿著自己衣服的嬌艷女子。
就是她,害的自己像猴子一樣被太後娘娘耍的團團轉,莫名其妙的接了旨意回樓府省親月余,結果卻听樓相說,太後早在她出宮的那天就納進了新采選的秀女,要頂替她六宮之主的地位。
想想她都來氣,這貴妃的名號當年也是皇上不顧太後的反對封賞的,她眼巴巴的等著再有一天入主中宮,真正的母儀天下。哪里會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偏生上天送了一位與仁德皇後長的一模一樣的女人到皇上身邊。
自她回宮這兩日,耳邊听得全是皇上與太後對那個華夫人非同一般的榮寵,。
原本,她听從父親與兄長的話忍一忍,待到他們將華夫人接出宮去就好了。
然而事情總有意外的時候,就在今天,她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要尋那件太後賞賜下的撒花煙羅衫穿著,卻听聞早已被德安宮的賤婢取走了。由是,連日里積攢下的憤懣不堪終于全數爆發。
鼻腔里冷冷一哼,樓貴妃沉聲問向紅杏與連珠︰「按照宮中規矩,位卑者見著上位之人,卻不參拜,是何罪?」
連珠冷汗陣陣,哆嗦回道︰「娘娘,理當掌摑數十。」
「那麼,身為宮妃,起坐無儀,該當何罪?」
「回娘娘,理當……理當罪加一等。」
「哦?如此說來,你們主子倒要受些苦楚了。」話畢,樓貴妃杏眼圓睜,斷喝一聲道,「李嬤嬤,還不快把這沒臉沒皮的小娼婦打醒?見了本宮,不說跪地請安,竟然視而不見,成何體統?」
連珠緋荷著了慌,連連磕頭道︰「娘娘還請息怒,夫人新入宮,並沒有學過宮中規矩,太後都不曾責罰過,還請娘娘恕罪。」
太後?樓貴妃盛怒的面容更加扭曲,那個先皇的寵妃,一向不把她這個貴妃放在眼里,自她入了廣陵宮,但凡言語間稍微怠慢一些,便會招來她好一頓訓誡。眼下,就為了一個聲名卑劣的女子,她難道連宮里的規矩都不顧了嗎?
心頭更添怨恨,看著連珠緋荷還在求饒,不免加了一句︰「來人,把這哭喪似的賤婢也給本宮帶下去,好好長點教訓!」
「我看你們誰敢!」再也寬容不住,華裳拍桌子起身瞪向樓貴妃等人。
柳眉倒豎,鳳眸寒凝,桃面雲腮上端的是怒意勃發。
連珠推她的時候,她就有了幾分醒意,只不過還以為是哪個宮的妃嬪參見,懶得挪動罷了。
不曾想來的是比她夫人名號還高一級的貴妃娘娘,就更不知如何起身了。
原本還打算糊里糊涂的就這麼睡過去得了,反正是自己的住處,又能失禮到哪里去?哪里知道宮中舊俗這麼多,找上門搗亂的人反倒比她這個正主還要能耐。
想打她?想打她身邊的人?那也要看看她答不答應!
目光毫不怯弱的直視著威嚴畢露的樓貴妃,華裳再一次呵責道︰「今天誰敢在我這個宮里撒潑耍混,辱罵我的人,我斷然叫她出不了這個屋子。」
「你!」樓貴妃素白貝齒暗咬,恨聲道,「那我們就走著瞧,看看本宮有沒有資格管教得了你。來人,把這眼里沒有尊卑貴賤的奴婢先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是。」
隨從樓貴妃來的嬤嬤與宮娥冷著面孔,上前就要拖過連珠緋荷他們,惹得華裳越發動了怒,甩手抽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宮娥的面頰,斥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什麼人你都敢動?」
她嚴詞厲苒,雖是個夫人,然而那一派不將貴妃娘娘放在眼中的氣勢,早就將其他諸人的手嚇得縮了回去。
樓貴妃被她攪合的氣惱交加,轉身抽了那個宮娥一手帕,罵道︰「耳朵聾了你,還不快動手!去把那個偷穿了本宮衣服的賤人給扒了,本宮今兒倒是要替太後與皇上肅清門面。堂堂一介妃嬪,恬不知恥的偷別人的衣服穿,還有什麼下賤的事情是做不得的?」
「我偷穿衣服?」華裳紅唇張合,惡聲說道,「我們華府是出了名的豪貴之家,就這個宮里頭的衣服,只有我們家不要的,沒有我們家要不到的!不就是件衣服嗎?」。
華裳邊說邊氣憤回身要褪去衣袖,然而撒花煙羅衫紋理本就細密,加之薄涼通透,連珠拿給她穿的時候,以防走光就小心的將周身各處的蝴蝶暗結給挨個系了遍,華裳這般粗莽的對待,當然扯動不了分毫。
身後,樓貴妃鄙夷的言語已然傳來︰「怎麼,舍不得月兌下了是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就是可惡,拿了別人的東西也當個寶,要都要不回來。」
「你……」華裳扭著頭,眼光淬冰一樣,直掃樓貴妃的顏面,看的她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偏偏硬裝作強勢,怒瞪了回去。
唇角斜斜的吊起,華裳看著樓貴妃不可一世的面容,突地詭譎一笑,轉身就向早日緋荷幾人做針線的籮筐里取了剪刀,在一眾大呼小叫的驚恐聲里,干脆利索順著領口一剪刀剪下來。
哧喇一聲響,樓貴妃登時嚇軟了半邊身子。
堪堪扶住身旁嬤嬤的胳膊肘,哆嗦著拈著帕子指著華裳,良久蹦出一句︰「你這個瘋子。」
華裳卻舒心起來,笑了笑︰「怎麼,你現在才看出來?再不走,我連你一起剪了!」
幾句話,說的樓貴妃猶如斗敗的公雞,灰喪著臉,恨恨的丟下一句‘咱們走著瞧’,惶惶的帶著自己宮中的人離開了德安宮。
華裳虛嘆口氣,彎身就要去扶緋荷連珠他們,卻見一個兩個都紅了眼,哭哭啼啼個不停。
紅杏哽咽著嗓子,到底在她追問下說出來︰「夫人,私剪太後賞賜的宮服,可是死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