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得意的心思收納囊中,華裳叩別了太後,帶著太後派來的跟隨,回到德安宮就立馬吩咐連珠緋荷幫著自己換了來時的衣服,備轎出宮。
緋荷等人攔她不住,連面見皇上的說辭都抬了出來,華裳也不為所動,嚷嚷著即刻就走。
可喜,樓相恰恰進宮面聖,有事相商,兩下錯開去,華裳竟拿著太**中的手諭,一路暢通無阻的出了太極門。緋荷連珠也換了家常打扮,一著桃紅,一著淺粉,左右相偎在轎子兩側,隨侍前行。
華府乃是京都第一等的大戶,先祖積下的家業,雖到了華裳他爹華福貴這一代子息單薄,幸而華福貴為人還算正經,除卻納了兩房姬妾,余者吃喝嫖賭之類卻再不沾惹,只想著考中功名封官耀祖。盡管只得了一個秀才,然而家業不曾敗落,等到華家大公子華衣接手時,也不過嚴查了賬房,巡視了各個租地,就將利弊區分出來,重新置辦了別處產業。待到華裳年長,家里已是富足到倉庫數不勝數了。
有此門戶,娶妻納妾自然不會是小事,華裳為避風頭,剛到了長安大街,就將綠呢大轎換成了青羅小轎,尋著人跡罕至處,繞彎去了華府。
門口坐北朝南的石獅子仍是昔日張牙舞爪的模樣,華裳心情好,抽著帕子打了一下石獅子的腦袋,望著自家大門撲哧笑出聲。
看門的兩個小廝揉了揉眼,想是不敢認,待到看她的小動作,才慌張迎下來打千︰「給四小姐問安。」
「免了,幾日不見你們倒瞎客氣起來了。」
說笑間,已經帶著緋荷她們入了朱漆鉚釘的大門,屋里頭來回奔往忙著掛燈籠扯紅綢的丫鬟小廝並沒在意,待到陳伯指派完灑掃盥沐的活計,扭頭看見她時,才哎呀叫了一聲,將院子里忙碌的眾人驚起,紛紛看向她們,張口結舌。
還是思聰思慧跟隨她的時日長,反應的快些,跌跌撞撞跑過來,抱住她就哭笑不住︰「四小姐,你可回來啦,四小姐,奴婢還以為再見不著四小姐了呢。」
華裳本是由著她們鬧騰,聞言故作生氣的拉下臉,輕彈思慧的腦袋︰「你個瘋丫頭,這是咒我死呢?」
「奴婢冤枉啊!」思慧靈眸百轉,嘴上說著,眼角卻是帶笑的,思聰也學著她,擠開緋荷連珠,抱住她另一邊胳膊,羅嗦不停。
陳伯恍悟過來,丟了手中剛撿起的掃帚,趕上前幾步,幾乎老淚縱橫︰「我的四小姐,昨兒老爺還念念不忘呢,哪里想福如心至,眨眼四小姐就活月兌月兌在眼面前了,可真是祖宗保佑,太太保佑……」
「陳伯。」華裳听他越說越遠,止不住開口笑著打斷他,「我爹爹和大哥二姐三哥他們呢?」
陳伯忙擦去了眼角淚痕,笑著指了指身後︰「「老爺和大公子在屋里頭坐著呢,二小姐重孝在身,老爺和大少爺沒去叨擾她,現今還在佛堂抄寫往生經。三少爺上個月新進了綠營,風頭正健,一時半會兒的也月兌不開身回來。本想著去尋四小姐,但昨兒太後命人送了賀禮來,听萬公公的口氣,倒像四小姐也回不來似的。現在好了,四小姐回來了,府里頭定會熱鬧一陣了。」
華裳听著他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耐心到了極點,也不見焦躁,只側了一張玉面,含笑不語,看在緋荷連珠眼中更加好奇。在宮里頭,可從來沒見她這麼好性兒。
思聰天性活潑,陳伯說的又沒個新鮮的,就攛掇華裳趕緊去見華老爹和華雲,華裳被她念叨不得,只好笑著別過陳伯往廳堂而去。
此刻華雲正說到華裳留宿宮中的事,看她從院落里過來,下意識以為自己花了眼,待到看她一步從門檻上蹦進屋里,脆生生的叫了聲大哥,才失笑︰「說曹操曹操到,四兒你可真是來得及時。」
「非也,非也,是大哥的婚事來得及時。」
背著手,嬉笑著搖頭晃腦走了幾步,腦門上卻驟然吃痛,華裳嗔怪的瞪著罪魁禍首華老爹,但見他蹙眉含怒,叉腰說道︰「死丫頭,一跑就沒影兒,你可知你闖了多大的禍?」
華裳直瞪的眼眸就一點一點的垂下去,咬唇靜候發落。
華雲寵溺的拍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你呀,走之前也不說一聲,華衣不是給你想好了對策嗎?怎麼還會傻到自個兒送上門去,還是以下人的身份?我和爹連登門要人都說不出口,虧得你是華府的四小姐,竟願意做小伏低,端盆端碗的伺候別人,說出去豈不是笑話?這個也就罷了,樓二少爺派人下聘時,我們也不是沒有松口氣,哪知一轉眼的功夫,你又找不見了。要不是翌日宮里來人傳了太後的旨意,只怕樓二少的尋人啟事都貼出去了。便是這般,樓府還不肯消停呢,三不五時派人來打听你的情況,爹只說尚是待字閨中,別的卻再不敢保證。」
「怎的就不能保證?」華裳偷瞄了華老爹的臉色,嗯,比剛見面時好點了,才大著膽子說,「我可是完璧歸趙。」
「你這丫頭。」饒是華雲老成,也被她逗樂了,刮著她的鼻梁道,「還不去佛堂見見你姐姐,你走了這麼多日,連累的她又多了一個祈福的人。」
華裳心中輕暖,這才是家人的樣子嘛,哪像樓府和皇宮,處處都是陷阱,出個門都不得安生。
帶了緋荷連珠思聰思慧四人奔去後院西廂,未及進門就听見里頭咚咚的木魚聲。
華裳起了小心思,擺手示意跟來的人都不要做聲,自己則輕手輕腳的挪進房中,在華香背後猛的大叫一聲︰「鬼啊。」
唬的華裳手中的木魚都扔到了一旁,回頭看是她,又好氣又好笑,拉住了就是一通訓斥︰「佛堂重地,跟你說了多少次,不得胡言亂語,怎麼還是不改?」
華裳只把頭在她肩上蹭了蹭,多了幾分小兒女的姿態︰「二姐,人家剛回來就趕過來看你,你怎麼忍心罵人家?」
「我哪里是罵你?」華香哭笑不得,暫且略過這個話題不提,開口道,「不是說要到月底才能讓你回來的嗎?這才月中,怎麼就回來了?」
華裳道︰「這不是大哥要結婚了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從太後那兒討來的時日呢。哎,二姐,大哥怎麼好好地突然就娶了蘇家的大小姐呢,前兒還不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尋死覓活的嗎?」。
「我哪里知道那麼多?」華香探出手將她額上散亂的鬢發撫上去,笑道,「只是听華衣說,因為爹爹的極力阻止,那個青樓女子知曉入門無望,已經從良嫁做他人婦了。大哥心灰意冷了幾日,不知怎的就在街上遇見了蘇家大小姐,還說是驚為天人,故此回家就著人去下聘了。別說是你,連我都覺得太過突然,那個蘇家大小姐我們原是見過的,母親未得病時,咱們府中的百花宴還曾請過她來,印象里倒是個好相與的人兒,只是不知隔了這麼多年,是否一如初見。」
「那倒真的是一樁奇事了。」
華裳偎在華香身邊,看她面前的經文已經密密麻麻抄了許多,便探手拿過一旁擱置的狼毫筆,就要去尋那箋紙,華香好笑的攥住她的腕子︰「你這是做什麼?」
華裳清淺的笑︰「姐姐為了二娘這般辛苦,讓我也來盡一份孝心吧。」
華香便慢慢松開了手,自去幫她研磨。
兩姐妹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華裳的母親去世的早,二娘嫁入門來又只得了華香這麼一個女兒,早把爭名奪利的心思去了一干二淨,對待她視如己出,就連大哥小的時候也多蒙她照顧。由是一家子人無不敬愛她的,名分上雖只有華香在守孝,然而每逢節日祭祖的時候,華雲華裳和華衣都會想著在二娘的靈位前也點上三炷香。
眼下華裳有這舉動,華香也不以為奇。佛堂里禪香裊娜,姐妹二人間或低聲說些體己話,言語中聊到了華裳此次選婿一事,氣氛才有些尷尬。
華裳再怎麼潑皮,終歸是女孩兒家,一些私心話爹爹和大哥說不得,跟華香卻說得。
華香一邊磨著墨,一邊听她說︰「二姐,我原是真心要嫁給樓二少爺的,眼下怕是嫁不去了。」
「這是為何?」華香低聲的問。
華裳嘆了口氣︰「我在宮中留宿多日,名聲怕是早已毀盡,那個樓二少,我瞧著他也算是個可憐的人兒,怎能忍心再去禍害了他的聲譽?但要我入宮也是萬萬不能,那個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又管的嚴實,就是悶,也能把我活活給悶死,哪里比得上在華府?」
「你呀!」華香無奈嗔道,「整日里看著也是潑皮破落戶的人物,偏就在這些事上小心思多。要當真不願意嫁,爹爹和大哥也不會說你什麼的。那起勢利的小人,只道你紅顏多舛,看不見你真性情,又怎麼會善待你?便是我,雖然三年守孝將過,但凡找不到好人家,也寧願剃了這三千煩惱絲,去庵里做姑子去,也不願白白生受了他人的晦氣。」
華裳聞說咯咯的笑,羞了一羞她說︰「二姐姐好不害臊,你又怎麼知道二姐夫會給你氣受呢?沒準兒心肝寶貝疼你還來不及呢。」
「小丫頭片子。」華香跺了跺腳,一時間又愛又恨,伸著手在她粉腮上擰了一擰才罷休。
外頭守著的連珠緋荷看她二人笑鬧,盡管眉目恭謹,卻也染了她們的笑意,揚起了嘴角。
思聰思惠在後院趕著將華裳的廂房收拾出來,往鼎里撒了一把百合香,仍舊蓋住,放了灑金軟簾出來,直奔著佛堂走去,見了緋荷連珠含笑問了聲好,就踱步進了屋里,道︰「四小姐,您的閨房已經鋪好了。」
「這會兒急著鋪它做什麼?」華裳從嬉笑聲里轉過頭來,扭身道,「快去看看晚膳備好了沒,跟大哥說一聲,我與二小姐稍後就來。」
「哎。」
思慧爽脆的應聲,跟著思聰去了。
由于明日正午就是娶親的良辰,府中需要備置的物件實在太多,就沒開大灶,只各屋開了小灶,華裳拉著華香不放,兩人讓小廚房添了一些女孩兒家愛吃的糖餅果子等嚼頭,就在華香的院子里吃了晚飯。
緋荷連珠因得了旨意,不敢擅離左右,則在她們姊妹一側多加了一張小幾,隨著一處吃些。思聰思慧自去跟著華香的大丫頭蘭兒去吃了些米粥並甜點。
華雲是明日一等一的重頭人物,自有可忙之處,華老爹又是酸腐領袖,偏愛月下品文,由是只在華裳回來時二人露了一面,至夜則剩了華香還在一句一聲的問著,前兒住的可好吃的可好。
天色已晚,華裳又懶得怠動,就讓思聰思慧先回了她的院子,睡她們的覺去,橫豎打量著屋里頭還留了緋荷連珠,外頭又守著張順趙喜和太後派來的一個宮里的老嬤嬤,有的是人照應。
蘭兒和另一個小丫頭青梅見她留住,便去打開箱籠,又取了一床錦被,華裳不經意瞧見,倒笑的直擺手︰「趕緊放回去罷,八月里蓋了這被子,豈不是熱死?我與你主子蓋一床就足夠。」
蘭兒和青梅果真就含笑放了回去,出去端了水來與她們二人洗漱,折騰到亥時才總算服侍了她和華香睡下,緋荷連珠和嬤嬤自是睡在外頭碧紗櫥內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