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車碌碌,似是近鄉情更怯,華裳坐在車子里只覺心跳的厲害,捧著心口半天也不曾言語。反是唐明煌心情尚好,途中不時掀了簾子查探民情,對自己的治下倒甚為滿意。
不經意間車身已然拐過彎來,這條街南北走向,而華府正在處在最中間。碩大的庭院的一如往昔,而門前除卻倆只石獅子,已見不到舊日看管的護院。
時有路人看著彩衣輿轎行至華府,納罕之余紛紛住腳看著,待要瞧瞧一門豪貴的華家還能再出什麼稀奇事來。
然而這一眼看去可不得了,四周的街鄰眼見轎子里走出了一位品貌端莊格外秀麗的小姐,還在猜測會是誰,也不知是哪一個,或許是舊年見過華裳一面,一露面就听他在人群中叫嚷︰「華家的掃把星回來了!你們快看,是華家的掃把星啊!」
「啊,華夫人?」
「就是她啊,那個掃把星?」
「死鬼,還不快走?也想被克死嗎?」。
一時,轎子兩旁人語紛雜,還不等華裳一行人明白過來,又瞬間奔走相告著散了個干淨。
華裳冷臉站在門口,望向那幾從跑遠的身影,暗暗懷恨。縱使早該有這準備,也縱使那會子听夠了克死三任未婚夫的話,然而這時听著他們呼號,華裳難免就想到了家里的親人,自然給不出好臉色來。
片刻,見外頭沒了人,馮德祿方攙著唐明煌從車里出來,瞅著他的面色倒與華裳有的一拼,便知道剛才的那些話他也該听了個一清二楚。
口中念了幾句小心,唐明煌毫不在意,只身過來站在華裳一側,輕問了一句︰「還要不要進去?」
「進去,當然要進去!是我的家,憑什麼不進?」
說到最後,華裳自己都覺是跟自己較勁,低低呸了一聲,也不知是呸那些嚼舌根的婦人,還是呸自己與他們市井小民計較,扭身朝著華府大門走去。
「爹爹?大嫂?陳伯?」
里里外外叫喚幾聲,華裳心里直犯嘀咕,院子里不過是冷清了些,然而看著還算周正,也沒見上回搜查的痕跡。旁人不在倒也罷了,怎的連爹爹大嫂他們也不在?
額上不知何時沁出了一層薄汗,華裳來不及去擦,又揚聲叫了幾句。
唐明煌也暗暗生奇,正要遞個眼色給馮德祿,示意他帶人找找,不提防後院竄出一個人影來,隔得遠遠的就叫喊著︰「四小姐,四小姐…」
終于等來回應的華裳呆了一呆,才看清是思聰跑了過來。慌忙兜開手抱住她,急白了臉追問道︰「思聰?你怎麼一身泥土的?我爹爹和大哥他們呢?」
思聰喘息口氣,看她身後圍繞的俱是官服之人,惶惶的搖了搖頭。
華裳了然,拉住她走遠了幾步,才繼續問道︰「不妨事,你快說,我爹爹和大哥他們呢?」
思聰這才開口道︰「老爺……老爺和大爺大女乃女乃他們……都去庵里看望二小姐去了,今兒是姨女乃女乃的忌日,老爺說橫豎家里也被搜個遍了,沒什麼好惦念的,咱們府上又連日招災招難,就只留了三少爺和四小姐房里的丫鬟小廝,把其他人全帶去祈福還願了。」
「原是這樣,我還以為……」華裳自言自語嘟囔兩句,拉住思聰又說道,「二姐真的出家了?我走之後,家里是何等情況,你細細說給我听。」
「是。」思聰平靜了心情,呼口氣一五一十說道,「那天四小姐走後,二小姐就守住佛堂不讓人進去。哪知到了第二日,宮里無端就傳出信來,說是三少爺已經伏法發配他鄉,四小姐在宮里也受了不少委屈,二小姐憂慮不堪,怕是自己連累了三少爺和四小姐,就退讓一步讓人查了佛堂。」
「結果呢?查出什麼了沒有?」
「當然是什麼都沒查到。」思聰大喘口氣,「那幫子金吾衛看沒有什麼朝廷重犯,道幾聲得罪就走了,可害苦了二小姐,又要為姨女乃女乃哭喪,又要為三少爺和四小姐憂心,一時氣憤就絞發出了家,說是要給姨女乃女乃守孝,給三少爺和四小姐祈福去。四小姐是沒見到,那日之後家里整個亂的不成樣子,老爺是不管事的,陳伯年邁照顧不來,虧得大女乃女乃素日沉穩,倒在緊要關頭穩住了家里的生計,好生撐到了大少爺回來。可喜四小姐今日能回來,老爺他們要是知道定然會開心的。」
「開心?有什麼好開心?」
華裳證實了消息,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應俱全,爹爹和大哥他們無事自然最好。但是華香與她自小就親密,她當日既然見不得華香受委屈,反過來想想,那天她困在宮里華香又豈會心安?
真是造化弄人,而今自己還能回家看看,可是華香,一入佛門便再不是紅塵中人,又如何回得了華府?
想到這兒,華裳不免回頭把罪魁禍首盯了個結實。
馮德祿看她眼神不善,下意識就要挺身攔著,被唐明煌一瞪只好縮回腳,听他小聲嘀咕︰「由她去吧,她這般待朕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馮德祿當即無言苦笑,敢情主子還被她給瞪習慣了不成?
思聰把府里的情況說完了,扭頭看了一眼遠處,才低低的問道︰「四小姐還是要回去的吧?宮里頭的人怎麼跟著過來了?」
華裳听聞哼了一哼,沒接著她的話說,只自顧自說道︰「先別管那些,你在後頭忙的什麼,一頭塵土,不知道還以為你藏寶回來的呢。」
「可不就是藏寶回來?」思聰干笑了兩聲,道,「老爺吩咐的,說是為了以防萬一再被搜查一次,讓咱們都把體己的東西藏掖好了,只自己找的到就行。」
「簡直胡鬧。」
華裳哭笑不得,錯眼瞧著唐明煌還在不急不躁站著,也不敢太過怠慢他,只好沖著他說道︰「本小姐回屋里歇著了,你們若要跟著就跟過來吧。」
雪嬌雪雁一听,忖度了唐明煌的神色,忙跟著過去了。馮德祿小心照看著唐明煌,也一面打量傳聞里金磚鋪地繁華做錦的豪門宅院,一面跟著過去。
其實這華府也不過親王府邸規格大小,但里頭著實精致。那誠然他們這些人在宮里慣了,吃的喝的用的無一不是各地上貢的最上品,然而就是這樣,比及見了華裳屋子里博古架上一排溜的一色金漆琺瑯打造的十二銅人,馮德祿仍是頓覺吃驚。
也由不得人家武經郎舉告,這等成色的金漆琺瑯原是西岳國的特產,近年來兩國交戰頻繁,素日的往來早已斷了多年,這等小人放在宮里頭都不常見,而華府不僅有,而且還是數十個,換了誰心里頭都得掂量掂量。
眼瞅著到了自家地盤,華裳也不去管,放任他們打量,只拉著思聰和後趕來的思慧悄聲嘀咕。
雪嬌雪雁得了指示,自然貼的近,華裳存心讓她們難過,說一會子家常便東拉西扯起來。
思聰思慧何等聰明,當即明白過來,也樂得陪她演習,由是雪嬌雪雁听了一會兒就漸覺不耐煩。
華裳瞅著機會,這才步入正題,問了思慧道︰「我那日讓你往將軍府遞信,你可去了?」
思慧輕輕點了點頭︰「去了,但是沒見著應小將軍的人,信是角門上的兩個小廝遞進去的。」
「那他後來回話了沒有?」
「不曾回話,奴婢在門前等的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出來,就先回來了。」
哦?這卻是蹊蹺,應扶唐接了信怎麼會連個回話都沒有一個?倘或是沒接到,那麼自己在宮里听說的入宮面見又作何解釋?
她偏過頭想了想,左右不得其法,到底沒琢磨出什麼蛛絲馬跡,也只好丟了這個問題又道︰「爹爹和大哥大嫂去得多久了?」
「快一個時辰了,這會子怕是還未下烏鹿山。」
華裳不作聲的點點頭,想了一想,起身說道︰「思聰思慧,你們兩個還在家里等著,我現在就去山上找爹爹他們去。」
思慧一听,不覺勸道︰「四小姐好歹在家里等著吧,老爺他們要不了多會兒就回來的,您要是去了,兩下里走岔了路,可怎麼辦?」
華裳輕笑著寬慰她︰「你沒去過,自然不知道上山的路只那一條,權且照我的吩咐做吧。等會子把家里的小廝也都叫著,房前屋後多派些人照看,老爺和大少爺大女乃女乃不在家,也不能由著他們作懶。」
「是,四小姐。」
思聰听她語意堅決,便拉著思慧應了吩咐。
雪嬌雪雁聞說要去山上,彼此相看了一眼,倒是不知如何是好。馮德祿隔著幾步遠看她二人神情遲疑,便知有異,就越矩趕在唐明煌前頭走過去,笑問道︰「華夫人,這會兒可有什麼主意了?」
華裳微垂著頭淡淡瞥了他一眼,又扭身看了看雪嬌雪雁,似是不經意的說了一句︰「我要去山上看看我姐姐,你們若是累了就在府上歇著,要是不累就一起去吧。」
馮德祿陪著笑了兩聲,斜眼里看著唐明煌面無表情正裝模作樣盯著牆上的字畫出神,只好彎轉過腰來說道︰「夫人且等等,老奴瞅著這外頭啊,保不齊一會子就有場雨下,別的咱們出了門再淋著了。」
「怎麼可能?」華裳嗤笑一句,望了一眼簾子外頭道,「你見過這麼大的太陽底下還下著雨的嗎?」。
馮德祿呵呵的干笑,他也不過是把早上福祿說的話拿來填塞,要知道來往華府就已經夠他揪心的了,而今還要帶著萬歲爺上山去,哪怕是掉根頭發絲,他們這群跟來的人也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華裳見他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更加疑心他添亂,哼了一聲就要走。然而卻實在是造化弄人,這腳還沒跨出門檻去一步,耳邊就听轟隆隆一聲響,真就風雲變色了。
唐明煌雖是裝模作樣的品讀著閨閣里掛著的幾幅山水花鳥之圖,然而心思卻拴在了華裳那邊。方才听得馮德祿說下雨,差點要罵他一句笨蛋了,而今果是應驗了,忍不住就笑揚了嘴角。馮德祿更是喜上眉梢,直把福祿在心里頭夸個千萬遍。
華裳身形頓在門邊,幾乎恨得要把門檻跺爛了。成心的是不是?成心跟她過不去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