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正茂 正文 第四十四章一場秋雨一場寒

作者 ︰ 孔詞

唐明煌沉吟多時,眼瞅著華裳已經進了內院,才道︰「稍坐片刻就回去吧。」

「是。」馮德祿瞧他面色並不是太好,忙扶著他邊走邊在一旁笑著湊趣道,「主子,你說巧是不巧,昨兒奴才就左右掂量,外頭的大臣還好忽悠,怕只怕若是太後問起來該如何是好。那會子正急的亂轉呢,太**里就派了春兒過來了,說是她老人家也有些不舒服,原要自己過來探視的,如今也只得派了近身人來,還給主子捎了兩句保重龍體的話。您是不知道啊,自那春兒一走,老奴的腿腳都快要不是自己的了,如何也挪不動步。可見是主子洪福齊天,連老天爺都庇佑著哪。」

什麼庇佑不庇佑!唐明煌心下冷哧,太後娘娘當初能從位份卑微的小小采女,靠自己的手段爬到今天的位置,月復內經緯豈是他人丈量的出的?只派了貼身宮女來探望聖體染恙的九五至尊,若非真的是有不舒服,那麼這等做法無疑是昭顯了她已明白自己並未回宮,趁此給他個警告而已。

唇角譏誚,然而來了已經來了,早回去與晚回去,在他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舉步擺袖,拂去馮德祿的好意攙扶,唐明煌想當然的隨著華裳進了內院,看著她吩咐下人安置香案,供奉紙燭,又一面叫了兩個小廝,往寒山寺請了僧人來超度。

馮德祿見此刑警,不覺唐突哎呀一聲,唐明煌被他唬了一跳,禁不住轉臉瞪他。

馮德祿這才掩口,輕聲湊上前細說分明︰「主子,看夫人這做派,竟是要給誰做法事啊?」

做法事?唐明煌眼角微突,他身居高堂,對于民間的舊俗只有所耳聞,卻不曾見過。當日太傅耳提面命之時,也只是略略說過,民間但凡有親人去世,都是要素衣齋戒月余,並請僧人超度方可妥善安葬。

一念及此,方覺懊惱,自己竟然傻傻的又被華裳擺了一道,怪不得她會如此善心的帶了一個小丫鬟的牌位回來,想必悼念佔了三分,而拖延回宮時間卻是佔了七分。

如此,面上盡管笑顏猶在,唐明煌還是沉下了心思,淡淡問向華裳︰「四小姐,不知今日可能隨著吾等一處回去了?」

彼時華裳正在為綠萼上第一柱香,虔誠的拜了三拜,才轉身對著他素容寡淡,平靜的說道︰「這位小公公怎麼如此不通世故?我家綠萼妹妹新去不久,爹爹他們又啟程回了祖籍之地,府上無人送喪,小女豈能在此時別了妹妹的英魂而去?」

唐明煌似信非信,也不知是為自己的未卜先知感到慶幸,還是為華裳的說變臉就變臉的絕活感到氣憤,只背著手低聲笑了笑。

庭院里的殘蟬尚在抱枝高鳴,馮德祿大抵也猜出了華裳的意思。虧得早先那麼多的前車之鑒,這會子反而也不足為奇了,倒是深覺她要是乖乖回去了,才要天塌地陷了呢。

主僕兩個你想你的,我思我的,愣了好一會兒功夫,直看到華裳拜祭完,唐明煌才下了旨意︰「既然四小姐有此善心,吾等也不便強求,這就回宮復命去了。唯有怕難對上交代,雪嬌雪雁仍舊留下來服侍四小姐吧。」

華裳斜著眼看他,只差沒把心里的咒罵寫在額頭上。怕難對上交代?什麼上?皇上的上?他自個兒就是全天下的主子,還好意思搬出自己來?

然而畢竟是可以留下,即使知道他留個自己的不是什麼奴婢,而是兩個眼線,華裳也依舊甘之如飴。

這一次的出宮著實用時過久,唐明煌略回防整理了衣裳,就帶著馮德祿並金吾侍衛,抄了人煙罕至的官道回去。

華裳立在門口,看著朱紅的一點影子漸漸消失在路盡頭,才松口氣。這兩日的算計,幾乎用盡了她之前所有的心力。

回頭看著雪嬌雪雁緊緊跟著,不離半步。而咫尺之遙,那方小小的香案上,惦念的那個人卻再不能相見了。

這一場法事因為華裳的大肆鋪張,出喪的極為光榮,外人不知緣由,只道華府又出了人命官司,倒把華裳的夫人名號傳的越發遠了。以往也不過是京都近郊一帶的民眾知曉,待到九月半,橙橘登山,芙蓉落池的時候,便連陪都燕城的史冊都記載,道是天禧三年秋,華夫人再行禍端,府中大喪。

午後,思惠輕手輕腳籠了窗屜,拿了蠅帚子,專揀那些看不得的角落撲扇,一心要把夜里叮咬的華裳無法安生的小蟲子,攆得一干二淨。

思聰看見,放了氈簾過來,急言急語的說不得多說兩句︰「你也輕些,四小姐還在里頭歇著,若是吵醒又不知幾時睡得著。「

思惠便收了蠅帚子,往燻籠里撒了一把驅蟲的香餅,看著帳子里幾道人影,半晌才嘆出一口氣來︰「整日里這麼看著,真真把四小姐素日的靈活勁兒都看沒了。」

她這麼一說,思聰也就沒精打采起來。腦子里無時無刻不是老爺和大爺他們在的那會兒,四小姐帶著她們出去戲耍,二小姐規矩的在佛堂里誦著經文,偶爾三少爺習射回來,就領了她們和四小姐,專揀女孩兒家去不得的地方跑,還騙了她們說是長見識。

如今,雖說是初秋,然而看滿園里雜草淒淒,黃花凋零,冷冷清清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已是冬至。晨起的時候,她都疑心外頭寒風刺骨了呢。

兩人長吁短嘆了多時,直听得里頭雪嬌雪雁叫喚,說是要茶漱口,才慌忙散開,各忙各的。

雕花銅鏡里,雪雁已經巧手盤了一個別致的發髻,仿似靈蛇,妖嬈嫵媚。華裳揉了額角,漱完了口,仍是覺得疲憊。

說來也是奇怪,自那日為綠萼送喪之後,連日里少說也做了七八場夢,場場驚心動魄。第一回,她嚇了一身冷汗,從帳子里驚醒,直覺綠萼的模樣就在眼前晃動著,竟至天明都不敢合過一次眼。

過了兩日,再夢著的就是紫檀寶座,香錦鋪地的萬丈仙台,舞樂升平,說不盡的榮華富貴。來往的仙娥俱是姿容艷麗,見了她無一不是笑迎參拜。可她依舊是怕,因為那仙娥引領她去見的人,恰是一個著明黃袍緞團龍雲海的年輕男子,眉目肖似唐明煌至極。

這也便罷了,她只道是之前自己玩笑時胡亂給菩薩許的願沒能去還,遂派人依著舊俗,去寺里供了一只豬頭,並數捆香燭,卻毫不見效,今日里不過是小憩了一盞茶的時間,竟又夢回了樓府當人牛馬的日子里去。

可恨她在夢里掙月兌好些時辰,才懵懂醒來。

這般日日的驚擾,倒費了她好多精力,連往昔算計好的要去應府登門拜訪都擱到了腦後,暫且不提。

雪嬌機靈,看她眉眼高鎖,便知又是不曾好睡,就上前替她捏著肩道︰「四小姐,要不今兒奴婢陪您出去走一走吧,听說城里擺開萬菊宴,端的是人山人海,熱鬧之極。您整日里這麼躺著坐著,時日長了,身子骨都懶散了。」

華裳默不作聲的點頭,這兩個丫頭侍候在她身邊久了,倒是知趣了一些。滿口里不再叫她夫人,改口學著思聰思惠叫起了四小姐,這也是華裳願意容忍他們的原因之一。

雪嬌看她同意,便拿腔作勢,扭身就叫起雪雁和思聰思惠,備了車馬,直說要去城中賞菊去。

華裳在鏡子里看她慧眸狡黠,便知她有別的主意。

果然,等到幾個丫鬟被她糊里糊涂支使散了,雪嬌才低頭,在華裳耳邊輕笑道︰「四小姐,這個宴會可是主子特為四小姐而起呢。」

華裳便笑了,素指輕彈著鏡面,直瞪著里頭的雪嬌容顏慌亂,才道︰「你說的……是樓府的二少爺吧?」

雪嬌剎那就呆傻的不能言語,似是沒料到她猜得這麼快。

華裳兀自翻轉了銅鏡,把里頭一臉詭異的笑容蓋住,才回身拖著裙擺笑道︰「我說呢,那日怎麼會那麼不巧就撞見了樓南,原是有你這位忠心耿耿的小侍應暗通消息。」

雪嬌低聲失笑,籠在袖子里的手卻微微攥緊起來。

待到一行人去了城中,方知所謂的萬菊宴,也不過是招攬人的把戲而已,所展品種也不過數十。然而仗著數量繁多,花海雲集,竟也惹得街上摩肩擦踵,紛擁不迭。

華裳自名聲大盛之後,對于出行一向有所忌憚,故而車馬只到了街頭就一停下,趕車的小廝自去尋了個僻靜寬敞的地方等著,華裳蒙了鮫紗,只帶了思聰思惠雪嬌雪雁四個人下車擠了進去。主僕幾個未免人潮擁堵,一時散了蹤跡,也顧不上規矩,各自牽著手,打算從頭到尾一步一步逛去。

華裳原本沒有太多的興趣,不過擠到最後,倒覺得有種腳踏實地身在凡間的真實觸感,由不得心內歡喜,到最後竟是她一個人拉了身後的一串人,逛完了整條街。

思聰趴在橋頭立著的石墩上,就差沒被擠得憋過氣去,喘息著嘟囔︰「下回……下回再說看什麼菊花梅花的,我可不……不跟著出來了,差點沒命擠回去。」

「就是,就是。」思惠也慘白了臉,撫著胸口不住呼吸,「也虧得四小姐這會子倒來了勁頭,否則,憑咱們幾個定然是悶在里頭了。」

華裳忍著笑,扶著橋上的欄桿也是嬌喘連連,不經意瞥了眼雪嬌雪雁,大概是宮里頭教習過的緣故,雖比之思聰思惠好不到哪里去,然而面上並沒有露出勞苦的樣子來。

抬眼看了橋下還在穿梭如織的人群,華裳不覺打個寒顫,方才來時完全是興起所致,這會再讓她原路返回去,可真就是沒那麼大的力氣了。

眸光從對岸街道兩旁的鋪面上一一看過去,遙見一家酒肆前亮著灰白色的酒旗,端正的寫了一個香字,華裳便笑著指點說道︰「那兒有個好去處,我們從橋這頭繞過去,坐下歇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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