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入秋之故，一向香煙鼎盛的孝慈庵，今日似乎也冷清了很多。
思惠垂手站在院子里，只看著青衣灰袍的女子，十指青蔥，捧了一本經書，寂寞良久。
片刻，才低低說了一聲︰「你回吧，我收拾一下就過去看看。四兒的身子沒那麼羸弱，只怕是心里難受罷了。」
思惠輕輕嗯了一聲，轉身正要走，又听她在後頭說道︰「回去之後，你跟她說一句，她想的什麼我都明白，只讓她自己注意身體就好。」
思惠听得一知半解，回首看著她眸光透徹，猜測著許是姐妹情深才這般相托，便朝她福了一福身子，趕著下山去。
晨鐘不期然響起，驚徹山林，有棲息的鳥兒嚇了一跳，撲稜著翅膀飛出來，迎著朝霞的明媚，帶了一點余光，直沖天際。
她看的呆住，似是欣羨又似是慨嘆，出神了一會兒，才折回廂房。
青布包裹的綢緞層層打開，白雪一般的上好宣紙漏了一腳出來，她借了縫隙看去，方寬下心，重新裹緊好了塞在衣襟里。略略理了理身上的一襲青衫，便去前頭找了明心師太，將情形說了。
因著舊日里華香的母親在時，沒少來孝慈庵進貢上香，故而明心對于華府之事也了解的不少，聞說是四小姐病了，便把腕子上的佛珠褪了下來，含笑交托給華香帶回去，給華裳闢邪安神。
華香稱謝接了，明心便又囑托兩句︰「淨善，你當日入我佛門，不過是一時執念，依老尼看來，倒是眉目嫣然，塵緣未了。這一趟下山，代我問了四小姐的安，你就在那邊多住兩日吧。」
「這如何使得？」華香淺笑，「不過是四小姐孩子氣上來罷了，華老爺他們遠去家鄉祭祖，剩了她一個人在府中，又生了病，百感雜陳也是有的。師太寬心，淨善去去就回。」
明心見她這般說著，便知她是誤會了，少不得笑道︰「切莫多想，你們華家素來向善，你與四小姐又皆是有慧根的人，這一去必然夙緣匪淺，非爾等生平之所想。去吧，你也要自個兒保重才是呢。」
「多謝師太教誨，淨善這就下山了。」
明心淡然點頭，看著窈窕青影出了佛門，消匿了蹤跡，這才長噓口氣，感嘆天命輪回，到底是不由人的。
她出家已有數月，進了府門小廝們幾乎認不出來，待到認出來，也不知怎麼稱呼，慌得一齊往里頭跑著叫喚，只說家里來人了。
思聰思惠趕著出來，見是華香，又好笑又好氣，把那報信的小廝說了一通︰「只當是誰呢，原來是二小姐回來了，你們這群人平常懶散慣了，到了緊要時候也不頂用，二小姐都不會叫了？」
小廝被她說得搓手干笑︰「這不是一時認不出來嗎？二小姐又那副打扮，也不知怎麼開口。」
思惠听他說的憨傻，擺手作罷，只讓他走人，方迎出來接著華香道︰「二小姐來的好快，我也不過前腳剛到。」
華香笑了笑︰「不過是跟著你後頭下來罷了，四兒呢？」
「四小姐在屋里躺著，說等二小姐您來了再叫醒她呢。」思聰趕著回了話，又忙忙替她掀了簾子。
華香進去，冷不丁瞧見兩個略有些面熟的人影，知是上回跟著華裳出來的兩個宮人，便朝她頷首笑了，瞧著華裳還合目躺著，便說︰「我坐一坐吧，待她醒了再說。」
豈知華裳不過是在假寐，听到人語響，忙睜開了眼，順著床沿握住她的手道︰「姐姐。」
一語未完，雙淚橫流，看的華香心頭一酸，回握住她說道︰「我听說你病了，可吃了藥不曾？」
華裳咬唇，壓抑著哭聲搖頭，烏發鋪陳在雙鴛鴦的繡枕上，平添了一縷嬌態。
華香紅了雙眼，強撐著轉頭對思聰他們笑道︰「藥煎好了沒有？」
「煎好了。」思聰點頭道。
「那就取來吧。」
思聰答應一聲，隨招手叫了雪嬌雪雁跟著同去，思惠看他們走了干淨，才退步出來，只在簾子外站著。
華香伸手取了床頭的大紅金錢蟒靠枕，扶著華裳坐起來，看著只剩了她們姊妹兩個，才將明心交付的佛珠拿出來，親自與她戴在腕上，攜了她的手說︰「我讓思惠帶給你的話，你可听見了。」
「嗯。」華裳轉著珠子，輕輕點頭。
華香便嘆了口氣，知曉自己是猜對了︰「你若是找我，派個人上山說一聲就是了，何苦糟踐自個兒的身子？」
「姐姐不知這里的內情。」華裳微露譏笑，挽住華香的胳膊才低聲說，「我現在是四面埋伏，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著，若沒個正當的理由，貿然請了姐姐來，不僅幫不了我，還會害了姐姐。」
華香見說的嚴肅，也壓低了聲音問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華裳點頭，湊在她的耳畔將這月余的事情說了大概，如何與樓府結拜，如何與小將軍結盟，又是如何听了謠傳，如何見證了真相，種種前因後果，便是華香此時听了，也覺得心驚肉跳，萬沒想到自個兒家的一份藏寶圖，竟牽扯出這麼多人命官司來。
如此，禁不住念了聲佛，直說罪過。
華裳笑哧一聲︰「罪過？罪過的不是我們，而是見財起意的他們！姐姐既是早已明白妹妹的企圖，那麼我要的東西姐姐可曾帶來了？」
「嗯。」華香點頭，趁著無人便從懷中抽出綢布包裹來，遞到她手邊，「我也只記得祖母和大娘教習的那一部分，其余的怕是無印象了。那會子你年紀還小，又玩劣，大娘怕你記不過來，便把繁冗的那部分圖教給了我，當時只說他日用得到的時候，讓我幫著你一塊兒畫了，絕沒想到竟會留了這麼大的一個秘密。」
華裳思及幼年，母親和祖母滿院子捉著自己去畫畫的情景，也無聲失笑︰「也難為她們一生都撲在了畫上，我那時只覺得煩，卻沒料到最煩的還在後頭。現在好了，什麼都挑開了說，反而輕松。東西既是送來，姐姐少坐一會兒還是回山上吧，最好別再見旁人了，這一路走下去，妹妹也不知何時是個頭，想要停手卻由不得自己了。」
「四兒……」華香見她說話間已不復以往跳月兌模樣，心有戚戚，然而出口也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攥緊了她的手，萬千囑托，「你性子剛烈，自小就與華衣鬧個不住，都是經不起欺負的人。姐姐知道你素來聰慧，可是有些話還是要告訴你，那寶藏畢竟是身外之物，若是能丟掉的話，還是丟掉為妙。我們華家基業豐厚，少了那些也不會忍饑挨凍，只要不招惹是非就好。」
「姐姐說的我何嘗不懂，只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總不能讓我們華家甘心受死吧？」華裳咬了唇，清顏冷冽，「姐姐但請放心，該怎麼做，我心里清楚。只是苦了姐姐，還要在山上多住些時日，待到這里的事情完結，我自然上山姐姐家去。」
「傻子。」華香心里驟然生暖，模了模她的發鬢，淺笑盈盈。
伺候著她吃完藥，又哄了幾句話，華香方辭別出來。思惠一路送她到門外，百般不舍︰「二小姐既是回來，不妨多住些日子吧，四小姐孤身寂寥，倒是可憐。」
華香听她說的真誠，含笑低眉︰「你和思聰都是難得的好姑娘，華裳有你們在身邊，我就放心了。沒事的時候，多勸勸你主子，讓她不要事事爭強，一生過的平順才是正經。我這會兒去了，也不知下一次幾時回來看她，府里還需要你多擔待著。」
「二小姐言重。」
思惠看她去意已決，不好強留，只得笑著轉身讓家下僕從備車，卻被她擺手拒絕，徒步走了。
或許是喝了藥，又見了華香，到了傍晚時分，華裳便漸漸轉好，略有些起色，只是沒下的床來，讓人把飯菜端來，思惠思聰等伺候吃了。
而遙遠長街，那抹青色麗影卻杳無聲息的被劫上了雙轅馬車，直奔關外。
此時，雪雁以趁著抓藥的時機將華裳病重的消息遞了出去，入夜才有話傳進來，讓小心服侍著，卻沒交代上回說的計劃到底執行不執行。
冷眼看著內室靜雅暗淡，雪雁收了字條，只如平常一般行事，再次思量時機。
大門外，因是早已通報過的，叫入夜就熄燈關門。看角門的小廝便上了門閂，方要回院子里去，卻听後頭朱漆門上砰砰響了數聲，一道男聲傳了進來︰「府上有人嗎？樓家二少爺前來探望四小姐了。」
樓家二少爺？小廝們俱是吃驚，有個急不可耐想要開門的，卻被人從後頭拉住領子，嘀咕道︰「先別開，還是請示了四小姐再說。」
余下的皆是贊同，便住腳站著看那大門，一面抽了一個人出來，往後院報信去。
李顯湊近門縫看了，扭頭笑道︰「他們家的規矩倒是大，府上雖然留的人少，卻還不曾亂了方寸，可見那個四小姐果是有些手段。」
樓南搭著樓刃瓷的胳膊，聞言相視而笑……偶是邪惡分割線……
編外小劇場︰
竹門開處，華裳叉腰︰阿詞呢？讓她滾出來！
看門的小童訕訕賠笑︰阿詞姐姐出去了。
華裳︰出去了？大半夜能上哪兒去？
小童撓撓頭︰說是要票去了，都要了一早上了，這會子還不見回來呢。
華裳默默滴了一滴汗。
半山腰上，某個蒙面的人，扛著大刀正念念有詞︰就不信今天弄不到收藏和票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