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了眼前的人兒片刻,太後娘娘才似恍然回神,淡淡道︰「抬起頭來讓本宮瞧瞧。」
華裳緊抿著薄唇,一對靈眸早已轉了千百遍,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主意,只好依言抬起頭。娥眉淡掃,粉面羞紅,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兩灣煙雲橫生的柳眉,這般美色,若說是第二,恐怕再無人敢稱第一了。就算是太後,平生六宮妃嬪看遍,也只有一個人可以與之匹敵,而那個人,說來也巧,長的竟是與眼前的西岳郡主一般模樣。
她,就是華府的四小姐華裳。
她再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雖佳人已逝,卻芳魂永繼。
少不了又再三打量了那個女子一遍,瞧她神色自若,面容坦蕩,一時之間也拿不定主意,眼前站著的究竟是南華郡主還是華裳。
月復內心思百結,然而畢竟也是深宮宦海經歷過的來人,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功夫已然爐火純青,故而當下並沒有表現出疑惑來,瞧她抬著頭,便笑夸贊道︰「好個秀美的丫頭。怨不得你的姐姐能當上西岳的皇後,妹妹既如此,想必姐姐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的吧?」
「謝太後娘娘夸獎。」華裳見她打量不停,唯恐生出事端,便只做嬌羞怯弱一般的低下頭去,淺笑吟吟。
老太君看了直嘆她識大體,倒是太後心里又琢磨起來,暗想依照華裳的脾氣,定然不會是眼下這種態度,竟越發起疑了。
回首示意宮娥們在暖閣多加了幾把交椅,太後自己也撿了一方長榻,倚著大紅金錢蟒的靠枕墊背,遂找了些別的話來試探,問的也無非是西岳的國土民情,風俗習慣。幸而華裳早已準備,一對一答倒也無甚破綻。
外殿里蘇蓉蓉因為並無品階,與一眾丫鬟婢女皆停住腳步,垂手站著。依稀听見里頭的對話,嘴角微不可見的挑起,閃過一絲譏誚。原來真不是她一個人懷疑,想必舊日里見過華裳的太後,也是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相似之人的吧。
跟著的丫鬟雲兒因見她也站著,不免笑著問候︰「勞累蘇小姐了。」
蘇蓉蓉一回神,忙也笑道︰「姑娘說的哪里話,是我自個兒願意罷了。」
兩人這廂正說著,那頭春兒已經拉著黛眉進來了,內里站著的幾個小宮女瞧見她們兩個,皆是連連問好,有個平日里也常在太後眼面前走動的,趕著上前道︰「姑娘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在前頭接應誥命夫人們去了嗎?」。
春兒不及和她多言,只道︰「那邊等著接應的人多著呢,不缺我們兩個。太後在里面了?」
小宮女含笑說是,春兒便掀了簾子進去。
太後正拉著華裳的手,仔細問她西岳平日里常吃的都是那幾樣菜,又問道在應府吃的可習慣。華裳不及作答,就听得後頭有人進來笑道︰「娘娘,您怎麼又這樣坐著了?前兒還跟你說榻上涼的很,別的到夜里凍得腰疼。」
華裳聞言不覺回頭瞧著是誰來了,這一轉身嚇得登時一個禿嚕,卻不好再及時回頭來,只好裝作頭一回見識,默不吭聲的看著黛眉與春兒。
春兒起先說的那兩句不過是即時想起來的話,為主還是要細瞧一瞧那西岳小郡主的為人。這一眼望去,也是半邊身子拔涼,怪道黛眉說遇見了故人,這模樣這身段,活月兌月兌是當日的華四小姐無疑。只是當時人人都說她墜崖死了,怎麼眼下又了冒出來?
她自凝眉看著,太後瞧見他們過來,又說的那番言語,一時拍著額頭笑言︰「瞧瞧,本宮就是記不住這些繁瑣的事。往常都有你提點著,今兒只一眼不見,本宮就像那沒主的燈籠,找不到路了。」
說著,就搭著小宮女的手站起身,又往一個鋪著褥子的寶座上坐下去。春兒見狀,趕緊上前親自服侍著,正巧太後正愁著身邊沒個商量的人兒,倒極為高興她能過來,便指著華裳笑道︰「本宮老眼昏花了,還想著要麻煩你一件事呢。你瞧瞧,那位小郡主是不是長得很像一個人?」
春兒聞听知道她說的是誰,抿著嘴笑了,才道︰「原先沒瞧得仔細,如今一瞅,倒真是有幾分像呢。」
「何止有幾分,依本宮的意思,竟像是一個人呢。」
太後拈住帕子掩口輕笑了幾聲,幾句話說的似真非真,老太君和應夫人听得如同雲里霧里,少不得欠身問了︰「老身糊涂,不知太後說的是哪一個?」
太後接過一旁黛眉奉上的新茶,輕輕抿了一口,擦拭著嘴角,才道︰「說出來你們或許不信,你們這個孫媳竟與當年尊府上娶得第一位夫人形容相似。」
第一位夫人?老太君與應夫人彼此相視,不由得暗自掂量,難不成說的是華家的那位小姐?
華裳端坐在椅子上,正是心思難安的時候,見太後毫不顧忌的把話說出來,那薄薄的一層冷汗,順著內里的褻衣就流了下來。掌心里黏膩一片,面容不由自主的抽動幾下,終是強忍住不平,安靜下來。
所喜當日來的時候,已把所有最壞的情況想了一遍,也各自拿出了應對的主意,故而眼下雖然身處其境,卻已然是吃了半顆定心丸。憑他們再怎麼猜測去,橫豎是不會料到她會成為南華郡主的,所以只要她不表現出端倪來,不漏一絲馬腳,安穩的過了這日,以後自然就妥帖了。
這般一思量,華裳也只好撐著笑容,任由各方人馬打量。
且說應夫人與應老太君听聞南華郡主與華裳長的像,不由都是暗自吃驚。老太君尚且好打發,因她見多識廣,又見古書上說世人看見陽貨便以為是孔子,只道這大千世界有那麼幾個相像的也不足為怪。更何況,據她听來的消息,華裳舊年也是個名動京都的美人胚子,現如今南華小郡主姿容絕艷,想來天下間的美人大抵都是這模樣,便不把太後的話放在心上,微微一笑也就罷了。
唯有那個應夫人卻是當真起來。這原也怪不得他,當日華應兩府結親,她就是百般不同意的。一則,那個華裳的名聲並不甚好,三克其夫;二來,那時都傳華家一門富貴,皇室又有心忌憚應府,倘或兩家結了親,勢必惹得君王猜忌。所以才會想出要留著蘇小姐在府中居住的法子,有朝一日替了華裳的位置才好。然而她千算萬算,到底是沒算進去自己兒子的真心,那天洞房花燭,她好不容易讓人從火海里救出應付唐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詛咒,而是關切,關心那個華四小姐去了那里。及至後來尋拿的人說,四小姐跳崖死了,他立馬就像換了個人一樣,成日里死氣沉沉,要不然就是帶著參將軍師,滿山曼谷的胡搜,沒少讓她焦心。
原以為過了這半年多,他願意再娶親,是已經放下了過往的,如今听著太後的話,不得不讓她起疑,自己的兒子那麼痛快的就答應了和親,是不是與這小郡主的容貌也有關系?
恨只恨,當年她在府中深居簡出,一向不與外界來往,竟從來沒有見過華裳一面,否則早在他們和親的第一天,就能看出門道來了。
兩位老人你想你的,我想我的,屋子里反倒一時安靜下來。春兒得空,越瞧那個女子越覺得像華裳,暗暗地琢磨著,必定要再找個人來證實,才是好極。便悄悄地伏在太後耳邊,只說想起來還有件事沒做呢,還要再出去一趟。
太後剛才已經對出個大概來,也不多留著她,只說前頭接應好了,盡快回宮來,別跟在外面胡鬧。春兒含笑答應著出去,只留下黛眉在太後面前伺候著。
這邊她自己卻一徑往宣德宮去,因為到了年下,六部的折子大抵送進來了,早朝也停了下來。唐明煌見東西六宮命婦們覲見,不好出去打擾,就只在暖閣里歇著,閑暇時不過把玩玉器,聊以打發時間罷了。
春兒來到宮門前,廊檐下的福廣福祿難得瞧見她,急忙下了台階,齊齊打千笑道︰「什麼風把姑娘出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讓我們接待不及。」
春兒抽著手帕笑罵一聲滑頭,悄悄地說道︰「你們去把馮公公叫出來,就說我有事煩他老人家呢。」
「哎。」
福廣急忙答應,站在簾子外拍了三下手,就听門簾響動著,傳出一句低語︰「猴崽子,又出什麼簍子了?」
一語未完,春兒站在外頭道個萬福笑道︰「老仙兒,是我找你呢。」
馮德祿喜上眉梢,忙下來道︰「哎呦,是春兒姑娘啊,早說不就完了,等的這麼一會兒功夫。你找我何事啊?」
春兒笑了笑,拉他到了僻靜處,掩口伏在耳上嘀咕著,馮德祿的一張老臉便漸漸灰成一片,只覺得頭頂吹過的風越發的寒了,連帶著腦袋都疼得發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