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德祿抬頭見她們進來,便乖覺的退出去,只留了華容一人侍候。唐明煌早已听見動靜,只是聞到那撲鼻而來沁香就知道來的是誰了。然而此刻的他心神疲憊,只想著如何才能走出這迷局,竟是連眼皮子都不想抬了。
華容見他似是睡著了,馮德祿又一再叮囑不許她亂跑,只好搬著小杌子坐在長榻尾端,托腮打瞌睡。唐明煌等了片刻,沒有听見聲響,才緩緩的睜開眼,瞧著紫檀木旁一團瑩白如雪的妙人兒枕腮酣眠。
一時催發到內心的柔軟處,他伸出手慢慢模著她的烏發,一點一寸皆是不舍,顛來倒去能說服自己的也只有一句︰「怪只怪朕最早遇見的不是你,而是她。」
一言未盡,鼻端竟隱約發酸起來。沉聲咳嗽了一下,外頭時刻听聞動靜的馮德祿深怕華容手拙,辦錯了差事,忙進來欲要提點她。
錯眼瞧著她睡得正香,唐明煌卻已然起身,不得不一面氣一面笑道︰「萬歲爺您瞧瞧,可是把她慣得連個奴才樣都沒有了?」
唐明煌失笑,擺手示意他噤聲,又點著下巴命他把榻上放著的貂皮端罩取來,嚴嚴實實的給華容蓋上。這才松懈心神,撫額輕聲道︰「傳朕旨意,御前女官華容因為品行出眾,心思純良,擬旨晉封為容妃,居蕙宮。另從儲秀宮擇四名秀女,內務府擇兩位嬤嬤並兩個太監,前去蕙宮伺候。」
「啊?」馮德祿傻眼愣著,呆呆重復道,「蕙宮容妃?皇上,這……這是怎麼說的?」
「還能怎麼說?」唐明煌沒好氣白他一眼,哼聲道,「你是越老越不知規矩了,朕怎麼說你怎麼傳旨就是了,哪里那麼多的話?還是說,你已經年邁昏庸到連朕的話都听不懂了?」
呃?馮德祿眨巴眨巴眼,見他又開始動怒,才忙不迭的點頭,直說老奴糊涂,轉個彎繞出暖閣,擦著腦門上的冷汗,只管哆嗦。
旨意既出,到了下午各宮就得了信,大多都是驚異。往常也有在承德宮請安時,見過那個華容的,雖說是有幾分姿色,卻稱不上傾城傾國。放眼滿皇宮,比她秀美的妃嬪多了去了,更何況那個華容說句不中听,一副傻乎乎的模樣,怎麼看都不像是玩弄權術。連這樣的人都能擠進四大妃之列,真真讓妃以下的昭儀良娣美人急紅了眼。
「姐姐,你瞧瞧,如今連那烏頭麻雀都能飛到咱們頭頂去了,真是氣死人了。」
繡芸宮中,年少嬌媚的張良娣銀紅鮫帕繞個不停,一雙杏眼圓如秋月,恨聲的對著上座的一個蘭色織錦宮裝的女子埋怨道。
那女子抿唇輕笑,看著她不覺安慰幾句︰「妹妹也消消氣罷,老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個華容我們只當她是逗咱們皇上取樂的傻子,現如今倒是我們像傻子了。事情既然出到了這份上,咱們再怎麼抱怨也是白搭,還不如明兒起早,往那蕙宮瞧瞧才是正經。」
「往蕙宮瞧瞧?哧」張良娣不屑的翻個白眼,轉著帕子道,「姐姐若是要去,盡管自己去好了,我是不會去的。想想都不平,你說咱們萬歲爺到底是著了什麼魔了,那個傻丫頭也不過是長的三分像華家四小姐罷了,往常也沒看著皇上怎麼抬舉她,怎麼突然之間就把她升為容妃了?」
「誰知道,帝王之心又不是你我可以猜測的。」孟昭儀閑適自得的逗弄著懷里的狸貓,慢條斯理的笑道,「其實,照我說封了華容為妃,也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對于一個人來說,華容可謂是眼中釘手中刺了。」
張良娣不想孟昭儀竟能說出這番話來,少不得壓低聲音追問︰「哦,姐姐說的是誰?」
「還能有誰,你想想咱們宮里誰最大,說的就是誰。」
孟昭儀一面說,一面伸著手指讓那狸貓輕含住,咯咯笑出聲來。
張良娣偏過頭思慮良久,才猛然明白她口中最大的那個是誰,自個想了想,也撲哧一聲笑出來︰「這倒是個好主意。姐姐,咱們明兒就去蕙宮,不僅要拜見容妃,還要低三下四的去拜見。」
「正是這個理。」孟昭儀唇角斜勾,隱隱含笑。心里頭卻是平靜如水,旁人只當華容由女官升為四大妃,是聖寵眷濃,只有她不這麼想。那個華容痴傻若愚,皇上把她放在自己身邊當女官,縱然別人傷害不到她,可若是月兌離了承德宮的庇護,她倒是好奇,華容還能在這幽暗深宮里存活多久。一年,兩年,亦或是一剎那?
姑且不論早晚,華容這一命,她想大抵是被君王丟棄了。只不過,她困惑的是,究竟是誰那麼大的能耐,竟讓君王棄掉了華容琵琶別抱?
日影西斜,一寸寸落下了圍牆邊緣,終于將夜色鋪陳在了金牆碧瓦的深宮里。華容忐忑不安的揪著衣角,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就像是一步踏入了迷宮一樣,她都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被緋荷她們送到了蕙宮來。四周侍候的又全是不認識的面孔,大抵是看她困惑了許久,才大著膽子站出來,輕聲道︰「娘娘,奴婢替您更衣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華容瞧她說完就要走近自己,慌張的拉緊了領口,連連後退。
那個宮女也並沒有入宮多久,不過年前花鳥使采選的時候,與華容一塊進宮罷了。只不過,華容只因為一面之緣就調離了儲秀宮,在承德宮當差,故而二人並不曾認識。往常在儲秀宮,秀女們也曾交頭接耳談及過這則奇聞,如今親眼見了,方信眾人說的果然不假,這個容妃娘娘真是呆傻的可愛。
當下不免笑靨淺盈,又近前了一步道︰「容娘娘,奴婢叫丹瑤,是新分到褚蕙宮伺候娘娘的,娘娘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丹瑤?新分到褚蕙宮伺候我的?」華容膽怯的縮著手,慢吞吞問道,「那你怎麼沒有給我請安呢?我見過樓貴妃和孟昭儀她們的,每次都是要請安的呀。」
噗嗤。
有跟著同來的宮娥不禁笑出了聲,丹瑤也兀自好笑,然而畢竟今時不同,她就算再愚笨也終歸是自個兒的主子,故而低眉白了嘲笑的宮娥一眼,依舊恭謹的回道︰「是奴婢該死,奴婢這就給娘娘請安,容娘娘吉祥。」
說著,就要蹲身跪下去,華容親眼瞧見才算是相信自己果真成為妃子了,忙伸手拉起她道︰「不用了,我相信你就是了。那麼,我現在還要做什麼呢?」
這……丹瑤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她身為奴才哪里知道主子要做什麼?然而見她問的真誠,不像是捉弄自己的模樣,何況眼下天已經黑了多時,倘或沒有綠頭牌子遞進來,大抵君王是不會過來了。便依照來之前姑姑們教導的法子,躬身說道︰「娘娘,夜色已深,不如讓奴婢伺候了娘娘更衣,早早歇息吧。」
「哦,好。」華容憨笑著揚眉,乖乖的伸開手讓她們幾個人伺候著更衣歇下。
這邊丹瑤剛捧著洗漱的東西從內殿出來,一旁站著的另外幾個小宮女就帶笑把她拉去了一邊,指點著里頭嘰嘰咕咕說的無非是傻娘娘之類的話。丹瑤好笑的看她們多嘴多舌,盡管自個兒心里也月復誹不住,然而該禁止的東西還是要禁止,由著她們笑鬧了幾句,便拿起架子紛紛趕回房去,自己也收拾了朱釵,往內殿值寢不提。
外面只留了兩個小太監仔細看著燭火,大概也是瞧出來褚蕙宮的主子是個好說話的人,便相互依偎著靠在燻香爐子旁打鼾,由是宮里來了人通傳也沒听見動靜,還多虧的丹瑤睡得不踏實,在內殿里听個真切,忙披了衣出來,開門掀起半個簾子輕問道︰「是誰?」
外頭打前鋒的一個小黃門尖著嗓子只得再說一遍︰「皇上駕到,褚蕙宮接駕。」
皇上駕到?丹瑤登時一個站立不住,慌忙就往里頭跑,跑到了半途錯眼瞧著香爐旁睡著的兩個小太監,少不得抬腳提了兩下,罵道︰「作死的東西,昨晚當賊去了,這會子困成這樣?還不快起來迎駕?」
一面說著,一面趕緊掀開簾子,忙忙的晃起華容,督促道︰「娘娘快起來梳妝罷,萬歲爺要過來了呢。」
華容睡眼微張,困頓的瞧著她只是不解︰「干嘛這會子過來啊,人家好困嘛。」
困什麼困啊?面對著模不著北的主子,丹瑤也只好認命,便不顧規矩的好歹把她從床上拉起來,就開口叫了丹雲過來,兩個人火急火燎似的,一個忙梳頭,一個忙穿衣,急急的就將華容打扮出來。
而宮門外,金黃的傘蓋已然是抵達了台階下。馮德祿伸手攙扶著唐明煌下來,看著褚蕙宮兩個小太監磕頭如搗蒜,由不得呵斥一聲道︰「還愣著干什麼,掀簾子啊。」
這才一語驚醒他們,忙忙的爬起來,打起了猩紅簾子。華容端正的立在燈火輝煌處,笑語盈盈的望著唐明煌進來,微微躬身一拜。
唐明煌邁出去的腳就僵硬在原處,一時也分不清眼前站的到底是她,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