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陰陰細雨晴,殘花落盡見流鶯。春風一夜吹鄉夢,,又逐春風到洛城。
華裳一襲單衣,肅立庭中,縴指扣著闌干,抬首遠目看著上方碧青的天空,無意念出這首詩來。心里暗自算了算,自從被樓刃瓷帶到這里,已經過了三日了吧?三日之外,城中也不知亂成了什麼樣子,姐姐也不知如何,反倒是自己最為清淨,落得賞花賞月賞春香的悠閑功夫。
樓刃瓷大抵也是繁忙的,自那日一別,這個院子就再沒看過他的影蹤,伺候的丫鬟說,這里久別京城,鮮少有人跡過來,所以他才肯這麼放心的吧。
抿唇輕笑一陣,後面跟著的小丫鬟綠腰看她神色蒼涼,怕她吹了風凍著,忙上前請示道︰「姑娘,咱們還是回房吧,院子里起風了呢。」
華裳淡淡擺擺手,看了一眼綠腰,眉頭皺了一皺道︰「上回我問你是不是與綠萼一起入得樓家,你怎麼說來的,我竟給忘了。」
綠腰笑道︰「奴婢說正是與綠萼一起入得樓府,因此才從了怡紅快綠的綠字輩。」
華裳哦了一聲,又問道︰「那麼,在你們之上的,都有哪些人呢?」
綠腰道︰「我們府上伺候相爺的是怡安怡寧怡靜怡雅四位姐姐,又因為樓管家全權掌事,故而隨同樓管家的是紅芍紅英紅蕖紅菱四個姐姐,另有原是伺候貴妃娘娘的,後跟著進宮的快雲快雨快霜快露四人,只因入宮後皇上嫌快字不好,都改了翠字,如今尚有翠雲姐姐翠霜姐姐在,翠雨翠露都不幸早逝了。而我和綠萼綠香綠玉進府最晚,樓少爺脾氣怪癖,只點了綠萼姐姐一人隨侍,把我們都留在這里,卻想不到綠萼也沒能活的長久。」
說話間神情頗有些落寞,華裳也對那個容顏淡泊卻心地高潔的少女憐惜不已,兩個人站在庭院中正傷感,忽听外頭有吵嚷聲,綠香綠玉左右攔不住,華裳正要帶了綠腰出去看一看,卻見一個穿著白底繡著牡丹織錦袖衫女子已經急急沖了進來,抬頭見到她,不覺月兌口呵責道︰「就是你這個狐狸精,糾纏的刃瓷不理我是嗎?」。
華裳一怔,不明白她此話從何說起,便冷了臉道︰「什麼人都敢跑到這里撒野來了,什麼刃瓷不刃瓷的,與我有什麼關系?」
那女子見她這樣說,直覺以為是狡辯,冷哼了一聲又道︰「別以為他把你藏到這里來,我就找不到了,實話告訴你,這輩子刃瓷能娶的人只有我一個,因為二哥哥臨死前囑咐過他,讓他要真心待我好的。我不信他會背棄與二哥哥的誓言,至于你,不過是他心血來潮的玩物罷了,識相的自己滾出這個院子,否則的話,我自然有辦法趕你走。」
華裳更加一頭霧水了,看著那女子也算是姝色艷麗,奈何言談粗魯,舉止又沒個規矩,眉頭皺了一下便問綠腰道︰「這人是誰?」
綠腰似乎對她很是忌憚,只敢輕輕的回了一句︰「是府里的表小姐。」
表小姐?華裳心里頭閃過一個場景,忽的明白過來,原來這個女子就是早些年見過的那個白衣女啊,虧得那時她躲起來听了那麼久,也不知是誰死扒著樓刃瓷不放,這會子還敢興師問罪。
鼻腔里不覺哼了一聲,既然來人不客氣,那麼她也沒必要那麼恭敬不是?面上浮現一絲譏笑,華裳直言說道︰「我還當是誰,原來是表小姐,真是有失遠迎了。說到二少爺,我倒是有個疑問呢,我記得表小姐曾是二少爺的未婚妻才對,怎麼幾年不見,表小姐就和樓管家好上了?難道表小姐不知從一而終的古訓麼?」
「你……」那女子登時氣結,慌不擇口說道,「你管我與誰有婚約來的,我只道眼下我與刃瓷有婚約才是真的,至于二哥哥……二哥哥他以前也是極好的,可是後來他病得那麼重,一點都不像以前的樣子,反倒是刃瓷越來越像以前的二哥哥。我沒有辦法以男女之愛去對待二哥哥,可我也不曾惹惱過他,我只當他是哥哥的。況且我們之間的婚約早已取締,難道說,這樣也不叫從一而終嗎?」。
華裳嗤笑一聲,轉了身不想再理會她。表小姐卻似乎不依不饒起來,看華裳要走,忙就要去拉她,惹得華裳心生不悅,揮袖甩開她道︰「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跟著我做什麼?」
表小姐讓她推得一個趄趔,幾乎站不住身子,等到回過神來,忽然間瞧見華裳衣角的一個墜子,神情驚變,不顧左右丫鬟的攙扶,一把搶上前,抓住華裳的衣袖就問道︰你這個桃紅碧璽瓜式佩哪里來的?」
華裳低頭看了一眼,拂開她的手道︰「故人相贈得來。」
表小姐似乎極為不相信,再次攥住華裳衣袖道︰「這不可能,桃紅碧璽瓜式配乃是樓家世代的傳予長房長媳之物,二哥哥怎麼肯輕易給了你?他明明說過,要讓刃瓷把這個尋回來交到我手上的,你老實說,這到底是怎麼得來?」
長房長媳?華裳身子一僵,垂首握住那玉佩,回想當日獅子樓相贈之情,忽然間才明白樓南那時的心意,原來……原來糊涂的一直是自己。眼見的表小姐還在糾纏不休,華裳急于月兌身去找樓刃瓷問個明白,掙扎間忽的閃過一個念頭來︰方才表小姐說樓南讓樓刃瓷尋回去交給她,這不是太古怪了嗎?哪里有送出去的道理還要回來的,況且還是為了給不相干的人。
越想越迷亂,華裳被表小姐纏得不耐煩,脾氣上來少不得呵斥道︰「滾出這個院子去,有什麼去找你的樓管家說,我沒那工夫搭理你。」
表小姐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樣委屈,此刻听華裳這般斥責,禁不住紅了眼眶,縮回手恨聲道︰「你就是得了那玉佩又如何,樓南哥哥已經死了,他根本不可能回來找你的。」
樓南死了?華裳腦海中一閃,這才發覺了不對勁,按道理樓南作為樓家長子,理應埋葬在樓家祖塋才對,為何單單會埋在了這荒郊野外?一定有哪里是她疏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那邊表小姐還在哭哭啼啼,綠香綠玉頭一回見到比表小姐還厲害的人,當下禁不住咋舌,忙勸慰了表小姐出來,綠腰也不敢在此刻去驚動華裳,忙攙扶她回房休息。華裳一路走,一路想,將所有人說過的話都重新在腦海中過濾一遍,不論是樓南的還是樓刃瓷,亦或是表小姐的,都不曾放過一二,終于十指緊握,讓她想出一條眉目來。
思及此,華裳也不耽擱,轉了彎就直沖著表小姐離開的方向去,唬得綠腰攔不住,跟在身後跑個不停。表小姐還不曾離開院子,見華裳跟來,不知為了何事,正要停下,卻見華裳一把拉住她的手,沖著綠腰等人道︰「誰都不要跟過來,否則她性命難保。」
綠腰赫然嚇在原地,綠香綠玉也怔住不語,表小姐越發惶恐,華裳便鎖眉拉住她直往院外走。那些伺候在院外耳朵侍衛見她們出來,正要攔住,卻見華裳拔了簪子直對著表小姐的頸項嚇唬他們道︰「往前一步,她便是個死,開門放我出去,我保她無憂。」
侍衛們相視看了,還在猶豫,華裳的簪子已然順著表小姐的脖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表小姐這才知她是來真格的,嚇得忙叫道︰「給他開門,她要是上了我一下,我讓刃瓷叫你們賠命。」
侍衛一听,這才把門開開,放她二人出去,華裳借此又索要了一匹馬,強行拖著表小姐坐上馬背,往城中疾馳而去。
華衣得了皇命已經開始行動起來,長公主府也已張燈結彩,準備著華衣和滄瀾的婚事。應府那邊因華衣突然的領兵待陣,皆知應家軍岌岌可危,樓刃瓷借華裳一事已經成功得到他想要的,卻不知城中已然風雲變色。
莊親王的人馬早在兩日前就開始入城為太後賀壽,並準備著前去長公主府賀禮,京都百姓即便不諳朝政,也聞出了與平常不同的氣息。
華裳一路疾馳,並不知前方就是莊親王的隊伍,幾番沖撞過去,唬得近衛軍齊齊過來攔下,華裳坐在馬上,忙厲聲呼喝道︰「本宮乃當今親封的容妃娘娘,誰人敢攔?」
一言既出,滿場皆驚,便是坐在轎子里的莊親王都不覺掀開簾子看了,見她容顏裊娜,半靨如花,心頭驀然一緊,不覺驚呼一聲︰「這不是敬懿皇太後畫的那個…….」
話還未曾說完,只見街邊又竄出了幾匹馬來,自探子來報說街上有人自稱容妃娘娘,入朝的樓刃瓷和應扶唐便不曾心安過,就連聖上都變了顏色。
數道人影疾馳而至,當先一人正是應扶唐無疑,一眼看到馬背上的兩個麗影,應扶唐幾乎沒氣炸了胸肺。
好一個容妃娘娘,好一個調包之計,好一個唐明煌啊
自那日追查縱火案之後,發現他送與華裳的玉佩皆不見了,他便知尸體有詐,那時自己傷心欲絕辨不清黑白,這時才隱隱覺得不對,又追問了母親,也知道宮中曾有個容妃與華裳很是相似,那時他便存了疑惑。如今也該真相大白了
噓聲呵斥馬兒快跑,樓刃瓷也在後面追趕過來,華衣接了命令,自然不肯落後,三路人馬,三種心思,齊齊在這大街上顯露出來。
華裳看著那奔馳而來的人,唇角凜然冷笑,翻身下馬,看著應扶唐和樓刃瓷還有許久不見的三哥哥奔向自己。唰的一聲舉起了那玉佩,朝著樓刃瓷問道︰「你不是樓府的管家對不對?你才是真正的樓二少對不對?」
樓刃瓷面色一沉,站在那里冷冷看著她。
應扶唐上前不顧這麼多人還在,一把拉住了華裳的手道︰「是你對麼?你為了榮華富貴,裝死欺騙我們應府團團轉很有意思是嗎?」。
華裳冷笑瞪著他道︰「我裝死欺騙你們?哪里有小將軍來的灑月兌,新婚妻子死去不到百日就另娶了嬌娘過門,我們之間是誰更過分些?」
「過分,你說我過分,容娘娘,你可真是好啊。」應扶唐讓她氣到極處,狠狠掐著她的脈搏道,「你可知因為你的假死,女乃女乃已經魂歸天際了?你可知因為你的假死,邊關數萬百姓差點為你陪葬?」
「我……女乃女乃她……」
華裳吞吐說不出話來,華衣已然趕了過來,拉住華裳的手道︰「四妹妹,跟我回宮去。」
華裳明顯的退開了半步,失聲冷笑道︰「回宮去,三哥哥,我怎麼不知道你竟然成了宮里的走狗了呢?當日若不是為你,我何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華衣讓她問的愣住,還要再抓住她,忽听的前頭轎子里傳來一聲令下道︰「來人,有人驚擾本王鑾駕,把他們通通捉拿起來。」
華衣華裳與樓刃瓷等皆是一怔,華衣正等著要抓住莊親王給唐明煌一個交代,听此命令,忙也放出了消息,讓嚴陣以待。
三路人馬都急于帶著華裳回去,一瞬間華裳直覺回到了當日搶親的時候,哭笑不得里又滿是心酸。這一路走來,真的是太累了,完全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為什麼要有藏寶圖,為什麼要有華府,為什麼他們要這樣的對待自己?
低頭譏笑連連,那邊莊親王已然覺察出不妙來,慌亂之中記起最為重要的一件事,當即又命令道︰「殺了容妃娘娘,她是孝敬懿皇太後欽點的皇後娘娘,殺了她逼近大唐宮。」
華裳霎時驚住,孝敬懿皇太後欽點的呃皇後娘娘,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她怎麼不知道?神思迷糊間,華衣卻已然反應過來,抓起華裳的手帶她邊退邊打擊那些侵犯過來的近衛軍,匆忙之間也只來得及和華裳說了一句︰「孝敬懿皇太後便是咱們華家的祖姑姑華綠萼,她臨死時畫了一幅藏寶圖,那藏寶圖里真正的寶貝不是金銀,而是你的畫像。是她說的,大唐後代,必取此女為後。」
大唐後代必娶此女為後?為後……為後……耳朵嗡嗡響個不停,華裳忽然狂笑出來,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你們真是好狠的心。
華綠萼,華綠萼,自己搬回家的靈牌,想不到竟然她成了自己祖先,還定下了這樣一個誓言
你們不是都想著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麼,不會那麼簡單的,決計不會那麼簡單。
忍住徹骨的心痛,華裳看著已然快到了斷橋邊,輕輕在華衣耳邊說道︰「回去之後告訴姐姐她們,今生有幸生在華家,是我華裳的福氣,以後有緣,下輩子還當姐妹。哥哥也別在這里任人宰割了,娶了滄瀾之後,就離開吧。我要走了,干干淨淨的來,清清白白的走,下一世再不要如此窩囊了。」
說罷,狠命將華衣推向一旁,縱身躍下了斷橋。
一縷殘衣在水面飄轉打圈,華衣怔在當場,身後的應扶唐樓刃瓷驚呼了一聲,紛紛入水搜尋佳人芳蹤。
正是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天禧六年,皇宮因新後登基大赦天下,綠草如蔭,飛花如雨,唐明煌執手看著那已經呆傻了的女子,終是呢喃說出一句︰「與卿願作比翼鳥,結發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