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短暫卻又漫長的八年過去了,她看清楚,想明白了許多一直迷惘的問題,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帶著八歲的如一背井離鄉,來到了這個遠離那人的水土帝國。
抑郁成疾的錦繡又挨了兩年的時光,終于撇下了年僅十歲的小如一,撒手人寰。從小把母親的悲哀和無奈,都看在眼里的如一,對親生父親和同胞哥哥,非但沒有一點父子、兄弟之情,反而恨之入骨,避之不及。
于是他改名東一,把過去的種種努力遺忘,跟母親一起,深深埋葬,發誓從今以後永不再想,跟那人,跟天水帝國,再無關聯。
听著東一訴說的往事,諸葛無情也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前世自己那個總是一次次花言巧語欺騙自己、背叛自己,最後拋棄自己的負心丈夫就是如此。
他忘不了沒有一技之長在身的丈夫,靠自己養著,一天天無所事事的打牌混日子;他忘不了女兒高燒他卻仍不下牌桌;
他忘不了他一次次出軌之後,又一次次的跪在自己面前祈求原諒;他忘不了最後他仍是為了一個二百萬身家的富婆而拋棄自己,拋棄孩子;
他忘不了孩子在見到他時,在聲聲呼喚他時,他應都不敢應一聲,他忘不了幾年後再見孩子,他只有一句淡淡的、宛如陌生人的一瞥,連一個表示想念、表示親近的擁抱都沒有……
已經這麼些年了,一回想起來,雖然沒有怨恨,卻仍然是痛徹心扉,只是,那眼淚仿佛上輩子就早已流盡了,此時的他就算是再悲傷,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的眼淚。
而東一說出了這些年一直隱藏的心事,心里也似乎好受多了,眼角還帶著淚痕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他們是沒事,有事的是心事重重的上官念一,他就跟烙餅一樣,翻過來、掉過去的折騰了了一夜,也沒有半點睡意,天剛一亮,他就頂著兩只媲美國寶大熊貓的黑眼圈,早早的等在禁衛將軍府門口,要拜訪禁衛將軍諸葛無情。
他的來訪,諸葛無情雖然早有準備,但一見到他那兩個形象逼真的黑眼圈,還是嚇了一跳,他還真沒想到,只不過一個晚上,上官念一就憔悴如斯。
只不過,嘿嘿,你可別指著他有什麼同情心,沒有關心、沒有安慰,反而沒心沒肺的笑個不停。
上官念一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不佳,面對他的嘲笑,他也只能苦笑不已,誰讓自己賤得慌,一大早就送上門來,讓人家看笑話。
「諸葛將軍,如一呢?就是您那位叫東一的下人?」他迫不及待的開口,已經整整一夜了,得不到答案的他都已經不能說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了,而是根本就是。
看見他那左顧右盼,焦急的模樣,諸葛無情好心的決定不再逗他,叫人把東一叫出來,他自己則悄然退場,這件事,誰也幫不上忙,到底怎麼著,何去何從,還得看東一自己。
東一剛睡了一個好覺,精神好多了,他厭惡的看了眼跟自己如此相像的念一,坐得離他遠遠地。
「如一,你這些年……」
「上官小王爺,請叫我東一!」東一冷漠的打斷了他還未問出口的話,對于這個姓氏,這個名字,留給他的都是痛苦和屈辱,如果有可能,他甚至希望,這輩子都不再听到。
「東一」看到他這麼排斥這個名字,上官念一不得不改口,「這麼些年,你過的好不好?怎麼到將軍府……」
東一冷笑一聲,「不就是到將軍府為奴嗎?有什麼不好說的。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我活得挺好,至少比在你們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府強,既不少胳膊,也沒少腿。」
听他這麼形容自己從小生長的王府,上官念一心里很不高興,如果換做別人,早被他叫人拉下去宰了。可這個人不行,這是他的弟弟呀,失散五年的弟弟。
如果他們中間不參雜有利益的成分在,他還是很在乎這個弟弟的,生命無法選擇出身,所以弟弟並沒有錯,有錯的只是那個一無是處的女人,他怨恨的也只有那個女人。
如果不是她不相信父親,不理解父親的難處,帶著弟弟一走了之,自己又怎會和兄弟失散?
如果不是她,他哪用一天天帶著虛偽乖巧的面具,在那悍婦面前扮演唯唯諾諾的孝子角色。
如果不是她,他哪里會因為這個卑下的出身,時不時被人用陰陽怪氣的聲音敲打、羞辱……
可是恨歸恨,那人畢竟是自己生身之人。「那個女人呢?」他不情願的開口。
「那個女人?她是你的親生母親!」東一發怒了,他自小就和母親相依為命,感情頗深,他怎麼能容忍有人在他面前侮辱母親,尤其那個人還是哥哥,盡管他不願承認,但這畢竟是事實,血濃于水的血緣關系不容改變。
對于弟弟的指責和惱怒,上官念一並不往心里去,個人的觀點和看法各不相同,就拿他來說,對親生母親的怨恨已經根深蒂固,豈是弟弟的一句指責就能顛覆的?
看見他不再言語,東一臉上的怒氣漸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撥不開、散不盡的淒然,「我和母親離開王府以後,就一直生活在水土帝國的米亞城,母親憂郁成疾,兩年後就過世了!」
死了,那個女人死了!上官念一心里輕輕一顫,一時間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明明當做仇人來恨,而且恨了這麼多年,咋一听死訊,為什麼沒有開心,或者輕松的感覺?
反而,還似乎有點失落,就像永遠的失去了什麼似地,惆悵,提不起一點精神。恨意,就像已經散去的青煙,再也凝聚不起半分,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吧!
「那你呢,之後怎麼生活?又是怎麼到皇城來的?」他強打精神的問道。心里有些慶幸︰幸虧弟弟到了皇城,不然自己,也許這輩子都不能和弟弟相見了。
怎麼生活?東一臉上的淒然更勝,都能看見眼里的淚不停地打轉︰
「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干什麼,做小偷,當乞丐,偷吃大戶人家的狗食,住四面漏風的破廟,饑一頓,飽一頓,有時候幾天都要不到一口吃的。」
這些話就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子,就這麼深深的刺進上官念一最柔軟的心髒,痛,好痛,從來沒有過的痛!
在自己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的時候,弟弟卻在受這樣的苦。「如一!」他心痛萬分的輕喚出聲。
沒有理會他的呼喚,也沒有糾正他的稱呼,東一面露感激的繼續說︰「這個冬天,我們幾個乞丐住的破廟倒了,大梁把我壓在了廢墟下,動都動不了,那時候,我真以為死定了。
就在那時候,諸葛公子出現了,他不但把我從廢墟下救了出來,還收留了我們六個伙伴,從那以後我們就有了家,也有了家人,我們再也不愁吃,不愁穿。」
不只是他,听了弟弟的講述,就連對諸葛無情有著莫大意見的上官念一,都不禁也跟著他一起感恩戴德起來,不僅僅是因為他救了弟弟的性命,還因為他代替自己給了弟弟一個家。
也幸好如此,才有今日的兄弟團圓,「如一,你受苦了!」他緊緊的擁抱著失散了五年的兄弟,緊緊地,緊緊地,生怕再失去了一樣。
東一沒有推櫃,就這樣躲在這個溫暖的懷抱里,只覺得仿佛依稀又回到了童年的時候︰哥哥總是偷偷的來找自己,也是這麼抱在懷里,嘴里吃著哥哥沒舍得吃、偷留下來的小點心……
「哥哥!」聲音很輕,若有若無的,如果不仔細听,都听不清楚,可上官念一還是听見了,「如一」他低聲回應著,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現在那個悍婦沒在跟前,他再也不用戴面具了,也不必在扮演什麼听話又任人擺布的木偶,這個人是弟弟,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親以外最親最近的人,在他面前,他無需遮掩,無需偽裝。
听見哥哥痛哭失聲,東一的心中也不好受,那王妃是什麼樣的人,他可是清楚地知道,想必哥哥這幾年在王府,過得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的風光。
母親的、哥哥的、自己的、一時間所有的新仇舊恨都涌上心頭,和哥哥十指交握的手不自覺的收緊,以致手背上的青筋都高高隆起。
「如一,和哥哥一起回王府吧!」上官念一滿懷希翼的提議。
這句話就像一塊冰,瞬間就把滾燙的心降到零度,又像從天而降的一瓢涼水,將燃燒的火焰徹底澆滅。
「我不,那不是我的家,要回,你自己回!」激動地東一又恢復了仇恨和冷漠,他一把推開哥哥,極端厭惡的拒絕。
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上官念一輕易地猜出弟弟心里想的是什麼。弟弟也長大了,應該把父親這些年的苦衷,跟他說清楚了。
「如一」他輕輕叫︰「你想必是痛恨父親當年對你們不管不問吧?」他不理會東一瞬間緊繃的身子,繼續說道︰
「你知道那位王妃為什麼答應讓那個女人進王府嗎?是因為父親答應了她的條件,把我交給他撫養,從此不得再見那個女人一面,否則她絕對會殺掉那個女人。
父親至始至終都是愛著她的,只不過生在豪門,身不由已罷了,不錯,他那時已經被封為王爺了,可也正因為是王爺,才沒有自己選擇的權利,不能隨心所欲,不能為所欲為。
皇上不會允許父親為了一個沒有地位的孤女,得罪朝中的一品大臣,更不會讓她來辱沒皇室的名聲,他給了父親兩個選擇,一是服從條件,二就是毒酒一杯,立即賜死。
為了讓我們有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也為了保住那個女人的生命,父親選擇了前者。
為了讓你們能得好一點,父親背地里教我如何討好他的王妃,如何帶著面具表演母慈子孝,如何摒棄自尊詮釋什麼叫卑躬屈膝,從那以後,父親臉上就再也沒了笑容。
你知道父親常常在流花河一站就是一天嗎?你知道他夜夜徘徊在你們的房門之外嗎?你知道他從此獨居書房,每天以酒度日嗎?」。
上官念一神情激動,就連聲音里都帶著顫音。
這就是真相麼?這樣的一個父親就是自己日夜仇恨的對象麼?那自己不是恨錯了?東一迷茫起來,愣愣的坐著,這樣的真相實在太出乎意料了,讓他一下子接受不了。
「回去吧!既然她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麼能威脅父親呢?」上官念一勸道︰「皇伯父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的,你就不想回去見見父親嗎?」。
父親?東一的眼神更加迷茫,父親長什麼樣子?他早記不清了,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正眼看過父親一眼。
那時候,父親他倒是能經常看見,只是他當時年紀小,記不清,再加上,他一直以為所有的苦難都是父親造成的,所以一見面,他連看都不願意看一眼。
回去?他猶豫不決,躊躇不定,傷心之地不可久留啊,他又真的不願意回去,回到那個只有灰黑色傷痛和屈辱的地方,因為那里,除了不堪回首的回憶之外,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