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帥堅持了半個月,最終還是撒手人寰,臨死的時候把大夫人的靈位抱緊緊在懷里。我想他是沒有什麼遺憾的,因為他的嘴角帶著微笑,好像死忙並不是一件悲傷的事情,而是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喪事由三夫人一手操辦。二夫人管事的時候,司徒家所有的大權小權都被她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將司徒府的那些女人們都養成了只會吃白飯不會干正經事的主,無論是四夫人還是七夫人,甚至她的媳婦安招弟,在處理大事上完全沒有主見,還好家里有個三夫人,她是大戶人家出生的大家閨秀,操辦起事情來有條不紊,贏得了府里府外的一致好評。
司徒家掌事的人死的死,靜修的靜修,受傷的受傷,現在正是三夫人得勢的時候,十幾年的韜光養晦使她彎著腰過日子,現在一旦挺直了腰板,就很難再彎下去了。
本來料理喪事之事司徒御宇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將大伯母也接過來幫忙。雖然同是司徒族的人,然而不是同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大伯母見三夫人勢頭十足,自己也落得清閑,只是在外幫襯一下,應應景而已。
三夫人的能干,倒是反襯了史夢嫻的無能,畢竟她名義上還是司徒家家事的執掌人,從喪事結束到現在已經有兩個多月,三夫人當初從她手里借出的權利到現在都還沒還回來,史夢嫻的肚子里肯定憋著一股氣,不過她也是極能忍的,到現在也沒有發作起來。
怒火憋得愈久,只會燃燒得更旺,司徒家女人們的斗爭才剛剛開始。
我如今的身子沉得每邁動一步都覺得被榨去很多力氣,可是大夫說多運動對孕婦和胎兒都有好處,以後分娩的時候容易順產。
經大夫們推算,臨盆的日子應該在這個月的下旬。在這個關口,我更不能懈怠,于是每天都要在吃晚飯半個時辰之後,到定風閣前面的花園里走走。
晚上月光皎潔,涼風習習,晚風將夜來香的濃郁香味送到鼻尖,初聞著很是過癮,聞久了就不大好受了。
走了幾步便出了一身的薄汗,于是讓小鴿子扶我到石凳上坐坐。
小鴿子扶著我走過去,在落座之前先在石凳上鋪了條厚帕子。
「白天太陽曬得厲害,現在石凳都還是燙的,坐上去會長瘡。」小鴿子解釋說。
我笑了笑,扶著她的手坐上去。這是午六的細心周到之處,她竟也記住了。
「二少女乃女乃,二少爺最近忙得很,人也憔悴了好多……」
不等小鴿子支支吾吾地說完,我便打斷了她的話,笑問道︰「怎麼,你也改行當說客了?」
小鴿子窘得低下了頭。十幾天前午六也想要幫司徒御宇說好話,話還沒出口便被我擋回了她的肚子里。
夜來香的香味逐漸轉濃,燻得我腦袋暈暈乎乎,于是扶著石桌站起身,由小鴿子攙扶著回屋子里去。
因為爬樓梯不方便,我的房間搬到了一樓,靠北方向,陰涼無比。盡管房門緊閉,可我還是發現了有些不對勁,于是借口肚子餓了,打發小鴿子去廚房給我拿碗燕窩粥。
推開房門,借著照進窗內的月光來到桌前,點亮燭火,果然看見了不清自來的客人。
我走過去關上房門,瞥了一眼歪在我床上的易清寧,微微一笑,到貴妃椅上坐下,「有事嗎?」。
「沒事!」他笑呵呵地站起身,來到我面前坐下,雙眼卻不安分地打量了一遍房內的擺設,最後把目光定在我臉上。
「你的氣性真夠大的哈!搬下來住了個把月了吧,司徒御宇都沒進房門半步?」
我撇過頭,左手模著右手手腕上的碧玉珠串,點滴清涼的質感從指尖傳到心口。
「照我說,這樣半死不活地吊著太難受了,干脆離開他跟著我走吧!我會將你肚里的孩子視如己出的!」
我站起身,淡淡道︰「夜深了,易公子請回吧!」
外頭傳來小鴿子的聲音,原來是司徒御宇回來了。
「我是說真的,采秋,」易清寧越說越不正經,甚至還抓住了我的手腕,「采秋,在這麼個復雜的府里活著多辛苦啊,跟我走吧,我……」
最近的易清寧不知道中了什麼邪,頻繁來到定風閣,一呆就是許久,離開的時候不再跳窗戶,而是大搖大擺地從房門出去,全定風閣的人肯定都知道了經常有個陌生男子進出的房間,只是此事一直沒有在府內傳謠以前,估計是被什麼人給壓下了。
我大力地掙扎出他的鉗制,手指著門口,正要勒令他離開,突然房門被人從外頭大力地推開,門口出現司徒御宇鐵青的臉和額頭暴跳的青筋。
我放下手。易清寧坐到床畔,抱著手看著門外的司徒御宇,笑得古怪。當下四下無聲,氣氛尷尬。靜了片刻,還是易清寧先起身打破安靜。
「我等你的消息!」
易清寧講完話,就要從門口出去。听他的語氣,不似開玩笑的。
我背轉過身,冷冷道︰「幫我把門關上。」
沒听見關門聲,卻感受來自身後的氣息,胳膊緊了一下。
涼風從窗口灌入,卻好似還帶著白日里的灼熱氣息,又將我的胸口點燃。我輕輕掙月兌了一下胳膊,走到桌邊坐下,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西部又不太平了,我要親自帶著人馬前去征戰,明天就出發,如果快的話兩個月就能回來。定風閣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我已經將穩婆接到府里來住,還找了三個女乃娘。下個月初八選當家人的事情我就不參加了,你也別去爭那個,累死累活還不討好,由著她們自己去斗吧……」
我沒有接話,估計他也沒興趣講下去了,停了一下就沒再出聲。
我以為他要出去,可是等了一會兒,他還賴在那里不走。
隔了好久,他嘆了一氣,遺憾地說道︰「我以為能親眼看著咱們的孩子出生,看來不能了,听說女人生孩子很疼,簡直是一次月兌胎換骨的經歷,要辛苦你了……」
听著腳步聲離去,听見房門合上,我才松開了手中一直緊緊攥著的茶杯,手心濕漉漉的,心里也煩躁得很,已是接近二更的時辰,外頭還有風吹進來,怎麼空氣還是這麼煩悶不安!
房門又被人從外頭推開,我心口一跳,重重用杯子踫了下桌面,抬頭正要發火,卻看見午六抱著被褥從外頭進來,並沒有其他人閑雜人出現,這才將怒火壓回心底。
「二少爺說少女乃女乃的被褥髒了,讓奴婢換床新的。」午六邊解釋邊將床上的被褥收拾好,將新被褥鋪到床上。
收拾好一切,她過來要幫我寬衣。
煩躁過後,我的心空落落起來,中午睡多了,現在全無睡意,于是略微吃力地抬起手揮了揮,讓她退下。
伸手拔下簪子,挑了挑撥了撥燭心。燭火跳躍了一下,燃得歡快起來,卻還是填不滿我心里的空落落,于是干脆將它吹滅了。
屋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傾瀉進窗戶的月光如水一般,又似一層透明的砂紙鋪在地板上。隱約一聲嘆息穿透房門傳進來。
「都氣了三個月了,也不和我說句話,到底要我怎麼樣……」
我向後傾身,靠著椅背,無力地閉上了眼楮。
我是小氣的人,特別在感情上,講究錙銖必較,我付出了多少,就要從他身上收取多少。
我耕了一塊地,撒上種子,灌溉了希望,卻顆粒無收。他的誓言原來都是干雷,下不了半點雨,所有的蜜語甜言都是男人哄騙女人的一種手段,是風月場上的慣用伎倆,虛幻而飄渺,有如過眼雲煙。踫到正事,他擺在第一位的永遠是他的父親、他的兄弟、他的妹妹。
以前,是我高看了自己!
昨天下午三夫人從冰窖里取出一筐水果,每房各分了一盤,國邦想要吃隻果,小鴿子不敢給他,過來問我的意思。
我因覺得現在天氣熱沒有大礙,于是便讓她喂他吃半個。沒想到午夜時候下午時候還好好的,黃昏時候竟發起了燒,嚎啕大哭個不停,鬧得整個定風閣內外都無法安生。
平時安安靜靜得令人心疼的孩子,沒想到哭起來也是極不好哄停的,聲音像一口小鐘一樣洪亮。午六和碧荷交換著抱在手里輕搖,女乃娘不停地替換著孩子額頭的毛巾。
不多時,小鴿子便將大夫請入定風閣。午六將孩子放回床上,我讓碧荷把房里的蠟燭全都點上。孫大夫急忙放下藥箱,先模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又強撐開孩子的嘴巴看了看他的舌頭。
「怎麼樣?」我扶著午六的手在微微顫抖。如果知道半個冰鎮過的隻果就會讓他生病,我寧願往自己肚里塞十個也不會讓他咬一口。
「風寒。」孫大夫簡單回答了一句,讓女乃媽用白酒擦拭國邦的身子,接著寫好一張藥方,要小鴿子馬上去庫房抓藥煎熬。
熬好藥,吹溫,再慢慢喂孩子喝下。由于身子發燒不舒服,國邦就是不肯張口,最後還是午六硬著心腸讓女乃媽抱起他,強撐開他的嘴喂進去。
看著他的一張小臉哭成醬色,真是令人心疼。國邦一直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進司徒府這麼久,幾乎不曾哭鬧,而且也不認生,不管誰過來抱,他都會張開小手乖乖投進她們的懷抱。
喝下藥,女乃娘把他放回床上,和小鴿子一起不停地用白酒為他擦身子。
整個定風閣的人守到天明,他的燒終于退下了。孫大夫重新為他把了脈,再開了副藥,如釋重負地告訴我國邦已經渡過危險期,只要小心飲食,不要讓涼風吹到,十來天就能徹底痊愈。
送走孫大夫,我長吁一口氣,也覺得肚子餓得嘰里咕嚕直叫。
小鴿子笑了笑,一臉的疲倦,說道︰「奴婢這就去煎藥,讓廚房先把二少女乃女乃的早飯做好送上來。」
「多熬些粥,你們也累了,一起吃些,再輪流睡個覺。」我叮囑道,又坐到床邊,伸出手貼著國邦的額頭試了試。退了燒,國邦睡得很安穩。
午六貼著我的耳邊說了句話,我回過神,轉頭看見史夢嫻的丫頭站在那里。
「二少女乃女乃,八夫人讓奴婢來向少女乃女乃借顏真卿的字帖使一使。」
我小心地幫孩子蓋好毯子,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昨晚燭火不夠亮,被我拿來當火折子使了!」
小丫頭臉一紅,討了個沒趣,告辭離去。
午六看著我笑了笑,我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抹不開臉。
昨晚我們這里為了她的兒子忙得人仰馬翻,她這個當娘的一點表示也沒有,今天早上才派個小丫頭借借字帖之名過來打探,我心里自然有氣。
小鴿子煎好藥捧回來。沒過多久,廚房便送上了一鍋清淡的蔬菜粥和幾樣糕點小菜。
我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個酸棗糕,就讓她們都過來吃。
正巧三夫人那邊派了幾個丫頭過來幫我們照顧國邦,于是我讓定風閣的丫頭女乃娘們吃完早餐都去休息,我自己也回寢房補眠。
心里剛放下一顆大石頭,人也馬上變得疲倦起來,大家吃飯的時候都哈欠連連。
一覺睡到天黑,睜開眼時眼前一片漆黑,一直放不下的念想又縈繞上心頭。司徒御宇現在到哪了?雖然有虎符在手,可是那些兵將們能將他放在眼里嗎?特別是原先司徒孟澤的軍隊,那些人可是對司徒孟澤被廢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的……
剛從床上起身,就听見「噗嗤」一聲,緊接著亮起了暈黃的燭火,原來午六一直守在房里。
「怎麼不去睡一覺?」我問道。昨天晚上她也是累極的。
「奴婢已經睡過了。」午六邊說邊幫我披上衣服,套上鞋子。
「 當」一聲悶響從窗口傳來,嚇了我一跳。
午六跑過去趴在窗口剛往外探頭,緊接著忙後退好幾步,易清寧從窗口跳進來。午六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問,恭順地出去關上房門。易清寧常來定風閣,她也認識。
易清寧左手不停地揉著額頭,估計剛才跳窗時候沒看準,腦袋撞到窗框上掉了下去。不過讓我詫異的不是他的窘態,而是他的狼狽樣子,頭發打結,滿臉汗跡,衣服上血跡斑駁。
「你這是被人打劫了?」我打趣道,卻笑不起來,一口氣堵在心口,心兒像是被繩子提起來了似的,空懸著無著落。
「采秋,你不要急……」
易清寧試圖穩住我,可是直覺告訴我一定是司徒御宇出事了,真是想什麼就來什麼,我才剛才這麼一想,易清寧就帶給了我這樣的消息。
「司徒御宇怎麼樣了?」
「他只受了點小傷,不礙事,我來問你要一件東西的。」
「要什麼東西,我給!」肯定是軍營里的那些人不服氣他,所以發生了病變,他這次去西部征戰困難重重,我卻不能幫他半分。
我的雙腿在打顫,只好坐到旁邊的靠椅上。
「我要混進軍營里去才能見到司徒御宇,才能保護他,但是軍營里守衛森嚴,雖然我的輕功不差,但是要混進去也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要一樣憑證,一樣能軍營里的將士們都認識的憑證……」
「當家主母令牌!」我大喊出來,連忙到枕頭底下模小匣子,可是空空如也。
「不見了!」我又氣又急,一直放在這里的呀,怎麼就不見了,難道有賊?有賊!
易清寧緊緊攥住我的胳膊,「再想想放在那里。」
我停住慌得四處亂走的腳步,重新打量了房間的擺設。能放在哪里?為什麼四周的擺設這麼陌生?這不是我的房間……
「在樓上,在樓上寢房的枕頭底下!」我記起來了,忙打開門跑出去,與一個丫頭撞了個滿懷。
「二少女乃女乃!」一聲驚呼傳來,是午六的聲音。
接著手腕一緊,午六拉住了我,「燙傷了……呀!」
我推開了她,要上樓去,可是她死活不松口,我不由大急,都要破口大罵了。
「快去找大夫!」是易清寧的聲音,這個緊急關口,他不去找令牌,找什麼大夫!
「把穩婆也找來,二少女乃女乃見紅了,讓廚房馬上燒熱水……」午六在後頭追加著喊。
我低頭看了一下,果然看見雙腳站的地方有星星紅點濺染,單褲貼在腿上,濡濕難受,而且小月復下墜得厲害。
「二少女乃女乃,疼不疼……」
疼?沒感覺,我只想趕快找到令牌,趕快交給易清寧,易清寧必須馬上動身去救司徒御宇,可是午六緊緊攥著我的手,我竟然無法動彈。
「去,去我的寢房,令牌就放在的枕頭底下,快去幫御宇!」我催促傻呆呆看著我腳下一灘猩紅的易清寧。
易清寧震了一下,攔腰抱起我奔回房里,將我安置在船上,接著跑出房門。
听到「蹬蹬蹬」的上樓聲傳來,我才稍稍回過神,看著圍繞在床邊手忙腳亂的丫頭們,意識越飄越遠……(!)